第十六章
老板已经打来第五个电话,她看都没看就挂断了,把手机扔了出去。
多希望在她退出日常生活之后,没有人会过问,这样她就可以毫无负担地消失了。
但现实不会那么轻盈,她又不能真的消失。只是希望有那么一天,哪怕只是一刻,能成为一个没有任何身份、不用尽任何责任的个体。在这一天里,所有人都能短暂地遗忘她的存在,或是自觉地不来烦扰她,默许等这一天结束,她就会回归。
可连这个希望都是不可能的,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她留。手机被扔到手不能触及的地方,不得不往前爬了两步才能捡到。请假通知发完了,她就把手机关机了。
已经能想到老板会怎么说,哪怕不说心里又会怎么想。一个月三天的假期,在这里上了一年,从来没请过一次,于是得到了全勤奖和无数人的赞许与原谅。
可就在这短短两个月,从某个时间节点之后,已经请了三次了。先是发烧,后是妹妹考试,这次又是什么?
想到这里自己也笑了一下。和朋友闹僵了,心里太难过。理由就是这样荒唐。
昨天的事情,她已经不愿再去回想。但哪怕刻意避免琢磨那些细节,当时的感受也从没离开过她,现在种种仍然是那个情境的延续,没能真的走出来。
她无法不想到,自己用莫名其妙的理由,伤害到了多少人,而不作出任何一句道歉和解释,龟缩在这个房间里,还假装自己是受害者一样。
门外脚步声持续了很久,有规律地绕着客厅转两圈,然后停靠在门前,静立半分钟,再往客厅走,形成了一个循环。
始终没有再近一步。于是她就放下心来,不再心惊胆战,害怕门会打开。
不知道这种姿势坐了有多久,站起来时腿都像被砍掉了一样。她当然不会出门,只是朝着摆在房间中央的双人床走去。床单早就被撤掉,只剩下硬邦邦的木板,床头摆放着一把美工刀,一包烟和打火机。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离不开这几样东西,只有靠它们才能感知到自己活着,但也有很久没碰过了。现在突然拿起来,有种陌生的感觉,可是很快就找到了熟悉的记忆,只像是发生在昨天,而中间这段日子不过是一场梦。
终究这才是她赖以生存的。感受着久违的疼痛,快乐得快要流下眼泪。
床板的软刺扎在身上,相比自己制作的伤口,几乎没有感觉,但却令她更加难以忍受。从床上滚下,靠着衣柜躺在冰凉的地砖上,只有顺着手腕滴下的鲜血是温热的,绽开一朵朵新的血花。两年前烙下的血痕始终没清理干净,维持着原本的样子,镶嵌在地砖上,渗进缝隙里,刮也刮不掉。
母亲是怎么死的,她已经记不清了。总是避免重蹈她的覆辙,并且从未真的想过死,只是想感觉到疼,于是割下的地方会很高。可现在却紧邻着动脉,稳稳地切下去,像是在打某个赌,一面是生一面是死,结果均等且无法挽回。只是想着这个概念就嘲讽一般地快乐。
地上已经流出大片的血水,她吃痛地停了下来,想要继续割下去但失去了力气,模糊的视线里只有大片的红色。
有时候只是看着一个颜色就会想到一个人,而尤其在你神智不清时,思绪就更加避无可避,无论想靠什么转移注意都是徒劳。
床脚放着一个矿泉水瓶,里面装着几束枯萎的花,完全失去了色泽,看不出是什么。她想朝着那里爬过去,但手臂支撑不住重量,摔倒在血泊里,脸颊沾上已经冷却的血液。几次想要起身,但力气越来越薄弱,最后彻底昏迷了过去。
……
当时母亲自杀就是江为喜发现的。母亲把门锁上,始终不出来。她着了急,撬开那个紧锁的门,就看见母亲躺在血泊里,失去了呼吸。
江为喜知道江为知经常进那个房间,不知道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又是去干什么。每一次她都等着,等江为知活着出来,而不是死在里面。
在昨天她撒了一个谎,然后江为知就像精神失常了一样,拿起一个盒子,把王曼曦给她买的东西全塞进去,抱着它出了门。回来的时候手里是空的,只有一个人。
当时的江为知……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大概只能说是心碎吧。
她想自己一定是犯了很大的错误,可情急之下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其实在一开始她就没有喜欢过王曼曦。当时和张瑶走着放学,王曼曦突然骑着摩托车出现,招呼她们上来兜风,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她真好看,好看到不真实,那些对她们说的甜言蜜语,给她买的礼物同样如此。
目的不纯的人都是这样,但起码王曼曦的目的昭然若揭。
她不确定要做出什么选择,顺从本心的话她不想再看到王曼曦第二眼,但江为知很喜欢她,甚至连张瑶也被她勾去了魂魄,天天在她嘴边念叨着“那个好看的大姐姐”。
后来她发现,有王曼曦在确实很快乐。张瑶无数次和她说要交新的朋友,她都抱着消极的态度,可现在她真的很快乐。她不想要这种状态被破坏,她想要四个人永远在一起,这个夏天永远不要结束,她已经不想再失去了。
那么只能挑选一个牺牲品了。
为什么是思琪呢?
反而一开始她是喜欢思琪的。她能从思琪身上感受到一种气质,与她身上的某处气质遥相呼应。但很快她就发现,你不会喜欢一个与你相似的人,尤其是你讨厌自己。
好多次和张瑶在楼底下玩的时候,一扭头就看到思琪坐在轮椅上,远远地看着她们,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一开始还追着她们说话,后来似乎知道不会有结果,于是只是远远看着,身影在暮色中稀薄。
她很孤独。她能强烈感觉到这一点,因为曾经她也是这样的。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给王曼曦发消息也没有回应。就像她人生里很多事情一样,一直搞不懂,也不想去搞懂,任由它糊里糊涂地过去。现在她只是等着江为知出门。一上午过去了,门那边都没有动静。
张瑶先过来了。昨天的事情同样让她莫名其妙。察觉到气氛依然不对劲,问江为喜怎么了,江为喜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摇头。
在这种氛围下,张瑶也没兴头再说什么,和江为喜枯坐在那里等着,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等了几分钟就等不下去,像兔子一样跑到那扇门前,举起拳头狂敲。“江为知,你出来!给我出来!你把话说清楚行不!”
江为喜吓得赶紧跑到她身边,抱着她离开那扇门。张瑶在她怀里扑棱,嘴上仍旧不停地喊着,嘴被捂住还是喊,嗓子都喊哑了。
“我就不明白了,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一个个都想干啥?他妈的。”
“你怎么能说脏话??”
“我就说了。他妈的!”
“小心我告诉张婶!”
“你告诉呀,他妈的!”
两个人就一个脏话问题吵上了半天,可在此期间江为喜始终留意着,不时瞥向那扇门,门对面仍然没有动静。
一种不详的预感。似曾相识到她以为自己掉入了时空隧道,在两个时刻之中反复掉落,越卷越深,就要被那种巨大的感觉吞食掉。直到张瑶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把她的肩膀摇成了陀螺,她才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呆呆望着那扇门望了多久。
张瑶看着她,也看着那扇门,一改方才气急败坏的样子,面色平稳下来,就像要在班里发表一次有关纪律的演讲。她握着江为喜的手,冷静地对她说:“我们一起把门打开吧,你走我后面。有我在,不用害怕的。”
她熟悉张瑶这个样子,每次张瑶讲话都属她听得最认真,习惯性地点了点头。
张瑶以为她同意了,拉着她走到门前。她突然反应过来,往后退了好几步。如果这个阴影能如此轻松地跨越,她也不会这样躲了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