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愉来光岛快一个月了,不论出门天气如何她都带上一把小小折叠晴雨两用伞,这是这座小岛给她的第一个经验教训。
她实在怕了它变幻无常的天气,出门时晴空万里,往往还没走到目的地就莫名下起大雨,一场猛雨没下多久,稍会儿又是火辣辣的日头,晒在皮上,像火苗子在跳跃。
当地新闻说,本地常住居民,皮肤癌患病率已逐渐升高,还有每年光热射病就得死几十个。
心愉想,在这里吐槽“天气真要命”,还真不是开玩笑的。
心愉已养成出门抹防晒习惯,光如此还不够,全副武装的防晒衣,像个要去抢银行的女匪徒。
当地女孩很会打扮,再毒辣太阳,也穿五颜六色的裙子,一个个晒成健康小麦色,说话时脸上点点小雀斑随表情跳跃,俏皮可爱。
每次上街口渴买瓶水,店家都会顺嘴问一句,“来旅游吧?要不要给介绍当地景点给你?”
心愉笑笑不语。
她已把住地周围摸熟,光岛原住居民爱讲自己方言,心愉起初听得吃力,一个月下来,配合字幕看他们当地新闻电视台,大概也能听懂,不过上嘴说,还要费些功夫。
来这里刚下飞机,她就看见接机的赵叔,他手上高举着接机牌,光这个动作就能感受到他热情了,更别提上面还写着“欢迎心愉!”。
心愉对他好感更甚过去一筹,他上前接过母女俩行李时,心愉才发觉,他是个小个子男人,比关文康至少矮十公分,但脸上那种儒雅气质,显得他很有修养。
到停车场上车,心愉进入后座,一个巨大的玩偶熊早已在里面等待她,是订制的,熊手里抱着一个绣花抱枕,上面有四个字,“心愉,你好。”
汪明娜看见,怪他,“就你花样多,我的礼物在哪里。”
心愉立马反感她,连这点小事都要拈酸,人家对你女儿重视不是变相重视你?
老赵只得赔笑说:“晚上我订好餐厅。”
汪明娜向他埋怨,飞机座位旁乘客,年过四十,却自称和她是同一代人,“张口闭口‘我们’‘我们’,谁和她是我们?我说,太太,我至少比你年轻十岁。你没看见她脸色,像被人塞了坨粪。”
心愉觉得她太粗俗,说话总爱带些上不得台面字眼,又斤斤计较,稍不如她意,多不堪入耳的话都能从她嘴里冒出。
“我说完,她马上闭嘴,早迟都要得罪她,不如一开始就得罪,省得我中途耳朵受罪。”
心愉干脆闭目养神,赵叔一路听,未发一言置评,却很有修养地关掉车内音乐,向她示意,看,我在认真聆听你说话。
但心愉觉得,他是把女友当做一台收音机,这台已经响起,没必要再另开一台。
“你怎么不说话?”汪明娜不满道。
他回答:“这条路常发生车祸,我要对你们母女安全负责。”
心愉在心中轻笑,不随女友意,肆意在背后评论其他女性,是他品行好。
女友质问,又给出合情答案,有智慧,像块肥皂,滑不溜手,让你休想拿到他半点把柄在手。
“我什么时候去你公司?”
“明娜,我们公司合伙人从来不让另一半进入公司,我需要考虑员工感受。”
“你以为我是那种仗势欺人的人?”
“明娜,我没有这样说,但这是我们合伙人在公司成立时就定下的规矩,我不能改变。”
有些女人,就是这点尤其不好,得到些微甜头,就耍起骄矜做派,汪明娜就是例子,心愉有些讪讪的,她妈让她在这车厢里,感到一种淡淡的羞耻感。
“那我怎么办?”她拉上女儿做挡箭牌,“我们孤儿寡母,总要有事做。”
前方是个红灯,他踩刹车,语气仍然平静,“我已经安排好心愉的学校,进之前只需要简单面试便好,至于你,明娜,”他笑笑,“你最懂得安排自己。”
“是,”汪明娜拿话堵他,“逛街,摸牌,总有事做打发时间。”
心愉突然想到,她户口还留在原籍,在这里她上不了公立中学,但此刻又不方便问。
事关自己前途,她有些紧张,户口不在本处是不能参加本地高考的,届时怎么办?三年后又回原地?
晚上到餐厅吃饭,心愉才发觉自己想多了,赵叔给她找的是国际学校,学校走的是“国际高中+海外本科”路线,花费将会不菲,她宁愿上公立,不至于欠别人诸多人情。
她深感赵叔是个好人,可当有一日与母亲分手,要求要回过去付出一切,她该怎样偿还?
晚餐吃的是西菜,各自点各自的菜,心愉看不懂菜单,可又碍着面子不愿求助,只得胡乱点一通,好了,端上来的每一盘她都不满意,可又不得不咽下去。
多像每到人生岔路口,迫不得已,稀里糊涂做出一个选择,到头来不满意只能怪自己,当初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汪明娜这几年跟着赵叔进入这些场地惯了,懂得餐桌礼仪,一言不发,一顿饭三个人吃得悄无声息,心愉无限怀念过去在小玉家吃的每一顿饭。
那些菜有温度,不像现在盘里的,带着冷冰冰的精致。
吃完饭,赵叔带母女俩到餐厅露台欣赏夜景,心愉即刻忘却刚才烦恼。
近在咫尺的港口风光,四周盘踞傲立的高楼由内透出五光十色,没理由,心愉想,这座城市如此缤纷,她没理由分不到一点颜色在自己身上。
心愉暗下决心,离乡别井从一处到另一处,要过得更好才是。
赵叔提前告知她做好准备,面试虽然是简单走过场也是全英文,心愉成日抱着厚厚英语书苦练,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打开英语录像带,晚上又听着它入眠。
汪明娜说:“你就是说中文都进得去,这么费劲作甚?”
她不懂居安思危道理,心愉只得说:“那种学校,学生好多都是从出生就接触英语,教材也是全英文,落人家大半程,只能奋起追。”
汪明娜摆摆手随心愉折腾,喟叹道:“看你以前老学到晚上十一二点,换了条路,还是不轻松。”
和关文康离婚她也吃了不少苦头,现下居然还想着轻松,心愉想,可见赵叔宠得她忘记过去。
可是,心愉十分困惑,温文尔雅的赵叔到底看上她哪点?或是说,男人看女人本就和女人看女人不一样。
到学校面试完,心愉紧张得后背溻湿,过去中考都不及今日一半紧张。
那是她新班级的班主任,时髦又得体的打扮,和过去公立学校里整日操劳学生分数的面带颓色老师们全然不同,她像那种英语教科书里不沾地气的教师。
“你英语很不错,”她说,“好过公立学校大部分学生。”
心愉很意外,她自己都觉得刚才对话太过生硬,全是从使用手册背熟的,正式得像是在说文言文。
“很难得了,”许是这座学校奉行鼓励式教育,班主任说,“我像你这样年纪时说得绝对没你好,语言只要有环境待久了就会顺其自然。”
心愉放松下来,不再绷紧神经,她说:“刚来这里,在学校说英语,在外面要学着说方言,都怕普通话无用武之地。”
班主任笑,循循善诱地说:“那么回去就多和爸爸妈妈用普通话聊天,我的遗憾就是在家做女儿时爱他们没有他们爱我多,到国外凡事自力更生,才懂在家千日好,做女儿时最幸福。”
心愉想,不是人人能拥有幸福美满家庭,但世上还有人要你总算是好的,不然走到大街上周遭都是破碎的心,多让人绝望?
她微笑说:“老师,你看起来至多二十出头,穿上校服,立马混入我们,最幸福时光不一定只在过去,你往后还有很多年。”
好话人人都爱听。
那班主任当即说:“你性格这样好,大家都会喜欢你。”
她也乐得轻松,中途横来一个插班生,能在这里上学的孩子非富即贵,怕就怕来个二世祖或者小公主,令她头痛,这下她可大松口气。
“心悦,事情发展到今天地步,我无法想象竟能过上这种生活?”
“什么生活?”心悦打趣她,“左右不过还是寄人篱下,心愉,”老朋友警醒她,“切勿学你妈妈高枕无忧,记吃不记打。”
“心悦,你真奇怪,我失意时,你总劝慰我看得开,得意了你又叮嘱我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