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但那小子当真了,好骗得很。至于糸师冴,看上去他心情恢复了不少。我也不是完全不理解。噩梦嘛,谁都会做的,看开点。”
士道拍拍我的头,不过表情并不轻松。
先是糸师冴,然后是他,两个在我印象里和苍白、深愁等字眼无缘的人,竟然都脱离本来的姿态。陷落在回忆里的士道,他忽明忽暗的眼神令我有不真实的幻梦感。
“士道,士道,醒醒。”我拍他发凉的脸,也叫自己振作,别吓唬自己。
他收起犹疑,晃晃脑袋。“嗯,我在听……”尾音里带一点不快的拖沓,他也不是自愿走神的。
“哎,我摊牌了。你做过我的背后灵,无处不在,转头又不见。我要被烦哭了。”他说,这就是他做过的噩梦。
——你会不会有这种感觉,发现有人正在看你。
——但你回过头,东张西望怎么都找不到视线的主人。
啊,原来他这么问我,是因为做过这样的噩梦。
他抱怨道:“你说你,擅自死掉就算了,就算非留给我那么多永远兑现不了的约定,让我天天盯着清单发呆,那也让我沉浸其中,仔细体会你是个多么可恶自私的家伙。但是变成背后灵,天天缠着我,神出鬼没,活蹦乱跳,偏偏又不能重活,这算什么?”
士道捏住我两边脸颊,又捏又揉。他向我倒了许多苦水,然后叹气,弯腰低头,把额抵在我肩膀。他没有收敛,故意把许多重量都压上去。他每次呼吸,我都能感受到这份力道的渐渐加重。
我没有做过这么难过的梦,也不希望体验。
头顶的长天蓝洁动人。我希望阳光更多闪烁,照在士道身上,让他暖和起来,身体再次变轻,而后愁绪慢慢逝去。他的特立独行,洒脱的无羁很深地装在我心里。我想它们早点回到他身体里,回到他脸上。
回房间,冲去汗水,我把打印纸裁成方形,凭印象折千纸鹤。
高一,修学旅行,轻井泽。我和朋友在熊野神社买御守时认识从静冈来的学生。大家聊得来,也没有想过会这样相遇,来不及准备伴手礼,就折纸鹤送给对方。
那是一段纯净美好的时光,回想起来仍有剔透的质感。
吃过晚饭,再稍作逗留,就要回东京去。士道遵守约定,要在晚上九点之前送我到家。
没有隆重的饯别,菜式和招呼都很简单。糸师两兄弟都不擅长,也不会说场面话。直到离开餐桌,糸师凛也没和士道发生口头过节,这却是十分难得的。
但这不代表他可以喝酒。在我们仨的注视下,糸师凛端着无酒精饮料坐得远远的,在吧台角落默默发散肉眼可见的幽怨。
“他就那么想喝酒吗?”我小声问糸师冴。他发出冷漠的一声哼,似乎在说是。
“我觉得他不是想喝酒,纯粹是觉得不公平。小孩子嘛。”士道分析得有条有理。但有时他太真又太莽,叫人捏一把汗。
我叮嘱他小点声,找酒保要一杯清淡的甜口酒。糸师冴打量贴在墙壁上的电影海报,点了“卡萨布兰卡”。
这个名字让我想起战乱,想起谍影重重的巴黎咖啡馆。海报里,年代感极强的黑白剧照,手里握着□□的男演员不算英俊,却是风靡过一个时代的巨星。
“说来好笑,《卡萨布兰卡》不在卡萨拍摄,那个好莱坞导演压根没去过当地。”士道要一杯莫吉托消化酒,分享情报。
我很意外,士道竟了解这样有年代感的爱情片。至于看一眼剧照就认出电影,并点同名酒水的糸师冴,他的阅片量也令我在意。但这是一部经典电影。正是二战白热化时期,而胜利的曙光邈远,一部反法西斯的爱情故事一经问世,定然热烈轰动。
不知道影片如何经停他们二人的脑海,留下怎样的印象。我也记不清具体情节,只深刻感受到苍穹之下,个人的悲欢如此渺小。
还有那同名的经典旋律。
“你记得《卡萨布兰卡》的歌词吗?”我略过糸师冴,直接问士道。
“哪一句?”士道挑眉,“Making love on a long hot summers night~,这句?”
天哪,他会唱!还唱出来了!
“在西班牙的小酒馆,你会受欢迎的。”糸师冴调侃,还给他着装建议。一个敢说,一个敢应。看士道点头晃脑,兴致勃勃的模样,我仰头一饮而尽。
“好了,我们快回去吧。”我催士道。
他看看我,再和糸师冴交换眼神。两个人好像在向我炫耀男性之间才有的默契,同时露出微笑,碰杯,喝一口酒。啊,可恶,好想打人!
我气鼓鼓地。虽然点的酒度数不高,但是一口闷,我的脸也被酒精迅速催红。再不去室外吹冷风,我可能要趁着头脑发热闹笑话。
“这个给你。”我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折好的纸鹤。糸师冴接过,有些愣,“送我了?”
“嗯。”我用力点头,再转头看糸师凛。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看走眼,总觉得他在瞪我。好凶。可是我没有送糸师冴古怪的不好的礼物啊。
“这个,你替我转交。”没办法,我把另一只纸鹤悄悄塞糸师冴手上。
他收走了,点头当作答应。
心满意足,我拍拍蕴含醉意的脑袋,第一个离开酒吧。要说再见啦,轻井泽。
酒店外的庭院被灯火照得通明。长椅上的雪人,笑容呈现欢喜的可爱模样。不知是谁做的。我驻足观看一会儿,转头发现士道和糸师冴跟在身后。
“你弟、嗝!”
一张嘴就打起酒嗝,别说我,他俩都愣了。我捂住脸,“别在意,我只是想问凛去哪儿了?”
士道憋笑着绕到我身后给我拍背。
“那家伙泡温泉去了,他一向听大人的话。”糸师冴说。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但我还是瞄见了他嘴角没藏好的窃笑。不小心打嗝而已,你俩至于嘛!
我从旁边长椅抓起一把雪,漫不经心捏成团,和糸师冴说不用送行。
“他没有这么好心,只是追过来问你为什么送他千纸鹤。”士道语气不爽,“为什么我没有?”
“你有这个。”
我猛地跳到他背上,掀开他后衣领,把雪团整个塞进去。他瞬间僵硬,猛地倒吸一口气。我得意地跳回地上,大步走到糸师冴面前。
“和你不熟,就不对你这么做了。但我心眼小,会记着的。”我平复因为整蛊得逞而加快的呼吸,正视糸师冴的脸,“既然这趟旅行可以填补学生时代缺失的部分,那就以学生的方式贯彻吧。”
我把自己高一在轻井泽研学的经历告诉他。
“千纸鹤代表我的记忆,怀念还有祝福,送给13岁就奔赴海外逐梦,未能体会中学校园生活的日本至宝。希望更多的满足和更少的遗憾流转你以后的人生;当你在汗水和疼痛里挣扎之时,仍有光芒照亮黑夜中的飞翔。”
耳边一片静谧。糸师冴短暂沉默后笑出来,“呵,好像在听诗朗诵。你成绩应该不错。”
“她当然是优等生咯。我妈就在我耳边念叨,说我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
士道走到我身后,下巴放头顶。他外套敞开,感觉他暖烘烘的胸膛贴紧,我忍不住心悸。
“咳,你不也说书是个好东西嘛。”我看向糸师冴,“我上个月淘到了宫泽贤治精装诗集——不输给雨,不输给风,也不输给雪和夏天的酷热*——希望我们都能成为这样的人。”
“会的。”
糸师冴从毛呢大衣的内层口袋里取出那对纸鹤。
“我偶尔在品牌方送来的样品里会看到类似的话,被打印在烫金的特种纸上,做成贺卡的样子。我都让经纪人代为收拾,从不过问。但这个,我会亲自保管。”
糸师冴淡然透露自己的运动员生活,不缺乏物质和热捧,光焰四射。
他没有对我言谢,但我已经得到足够郑重的回应。从他明净如湖水充盈的绿眼睛里,我看到他作为同龄人,一个少年单纯的向往和追忆。
“下次组织酒局,不必再找类似修学旅行的借口。”糸师冴和士道说。
“还下次呢。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吗?”士道双手扣住我的腰,往上一提。我双脚腾空,转半个圈,被他放在身后,“糸师冴啊,我事先声明,我从来不信男女之间有纯友谊。”
“内心龌龊并且狭隘的人看什么都是一条窄缝。把无端的猜想收起来,你个万年发情恋爱脑袋。”
“嚯嚯,我看你还是挺清醒的嘛。但劝你不要趁酒劲儿上头,真的惹毛我哦。”
“无可救药。”
我刚歪过头,从士道身后望过去,就见到糸师冴一边摇头,一边这样无语叹道。我也觉得士道把我看得太紧,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吃醋,明明之前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联系。我还和同专业的男同学经常走动,一起吃饭聊天研究课题呢。要告诉他了,还不知道他会闹什么别扭呢。
那边,糸师冴发现我探出头,便投来视线。还是冷静的眼神,像冬天的阳光,明亮而没有热力。但他也是个正常人,会有喜悦和放松的时候。不过不是现在。
不知为何,我在几个须臾片刻的四目相对间,感到他的目光里掺杂一些杂质。他似乎在走神,脸上的神情随之凝重,可能想起了那个噩梦。
“你还好吗?”我问。
“我——”
他刚要开口,庭院里更多景观灯唰地亮起。时间是晚上七点整,应该是设置好的定时照明。我眯着眼睛,看向同样因为被明光刺痛眼睛而面露不满的糸师冴。身后的士道也嘟哝起来,要给酒店打差评。
糸师冴平静道:“不早了,你不如抓紧时间带她回去。”
他恢复常态,再追问就不礼貌了。我和他点头致意,保重。
“走吧。”士道握我的手,牵着我朝前走。我跟上去,和他聊起之后的出行打算。
喷泉不被封冻,在水面在灯光下抖动着碎银似的影。
我瞥过一眼。金属喷头里的细流脉脉,好似脉管里的颤动。心跳忽而剧烈。
——你会不会有这种感觉,发现有人正在看你。
我转过头。
——但你回过头,东张西望怎么都找不到视线的主人。
不是的。
糸师冴还在原地。
返程的车上,我仍因为这一回望感到惘然。又有没有可能,我所见的不是糸师冴。距离甚远,隔着灯光、庭院、树影和夜色,我的焦点没有落在真实的人或物上,似无意闯入更远的地域,窥望到常世以外的风景。
“士道,我感觉我今晚要做噩梦,和你还有糸师冴都做过的那种噩梦。”
“怎么会呢。”
他揽住我,让我枕在大腿上。宽大厚重的外套盖住身体,眼睛被他用手掌遮住。静静的暗中,我蜷起来,躲进充满他体温和气息的空间。
梦魇还会闯进来吗?
感受士道不断抚摸着头发,我借着酒精和些许疲惫,缓缓闭上眼睛。希望能睡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