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士道龙圣,我一定要扒了你的皮!”我生气大吼,不断碰翻可以碰翻的一切东西,把流水线上的面团、模具、水果罐头都扔到身后。
“他对你好执着,可以说是绝症了。”糸师冴这时还有心情说笑,仿佛在享受这场骚乱。我看他轻快地跑,边跑边跳,两只垂耳前后上下一甩一甩。哎,他真变兔子了。
前面是死路,我正想要不要沿着传输带爬到二楼,糸师冴从燕尾服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
“试试吧。”他握住我的手腕,同时把怀表朝地上摔去。
好像摔碎一只玻璃杯,怀表一下子四分五裂,零件叮叮当当散落。而我们以外的所有人陷入静止,时间好像暂停。
“趁现在,走吧。”糸师冴把礼帽摘下,放在地上。他跳了进去,消失在中间的洞里。
“欸,欸诶——?!”我拿起帽子,用手去摸,里面真的有一个空间,我摸到了一团空气。
蓦地,轰轰烈烈的脚步声和疯狂笑声在耳边响起。时间再次流动,她们冲过来了。没有办法,我祈求可以钻进去,闭上眼睛,结果真的像蚯蚓一样扭动身体成功逃脱。但礼帽里的空间也是刚才那样的怪洞,我再次坠落,但周围不再是童话物件。
我,全都我的照片。从小到大,各种场景,各种表情。四仰八叉的睡姿;边哭边打游戏,嘴里叫唤编剧不是人;假期太过放纵,险些拉不上校裙拉链,整个白天坚持收腹累得要命……
士道龙圣,士道龙圣!我一定要扒了你的皮!!
我捂住眼睛,不愿再多看一眼。
再失重坠落一会儿,一双臂膀稳稳接住我。我从指缝里探出视线——
呀,糸师冴!
再次见到他,我无比开心,看他的兔子垂耳都顺眼许多。
不过我们还是没有完全脱离危险,这里像是审判庭。我们站在中央,高高的看台座无虚席。当然,陪审人员和庭审人员都是「我」。
另外,坐在最高处的王座,身披华丽斗篷的睥睨者。我和形象大变,完全不熟悉的国王士道对视。
“亲爱的,你让我很失望。”他跷二郎腿。光线从他身后的彩绘玻璃漏下,照得他的表情阴晴不定,“我可以给你整个王国,但你偏偏要和一只兔子参加素食主义游行。肉不好吃吗,植物蛋白能比过动物蛋白吗?”
啊?我虚张开嘴,和糸师冴面面相觑。“你真成兔子了?”我笑起来。“说不定在他眼里,我是一只长着三个头,能从嘴里喷出毒液的兔子。”
“搞清楚,他长了三个脑袋,三个!这样一个丑八怪值得你和我作对吗?”
我在国王士道的质问声中发出爆笑,“还、还真的是三个头,哈哈哈!”
“不如再让我多长一只手,两只脚,连揍带踹更带劲了。”糸师冴也在笑。他把我放下来,解开袖口纽扣,卷起衣袖,露出结实的小臂。我也抡胳膊,舒展身体。
“士道龙圣,你给我听好了!”我一手叉腰,指过去,“我——”深呼吸,深呼吸,反正是梦,所以——
“我要和你离婚!”
再胡闹一点,胡闹更多更多也没有关系!
我们根本没有结婚,所以审判庭爆发巨大的议论,几乎掀翻天花板。戴法官假发的「我」不停敲锤。
“死刑!死刑!”
无数个「我」跟着发声,指控我有大罪。
“难道不是他有错在先?”我满不在乎,问糸师冴的意见。
他沉默地朝王座望去。我看着不对劲,跟着看向那边。可怕的一幕正在发生——
国王士道正在融化。好像那具身体不是人类的身体,而是由蜡做成。而且不止他,我感到整个审判庭都在摇晃,脚下的地板变得像湿软的滩涂。
“我的意思是一起揍醒他,不是让你杀死他。”
糸师冴脱下燕尾服,铺在地上。我跟着踩上去,燕尾服像飞毯一样漂浮。我趴在边缘,看着所有的「我」,整个审判庭都随国王士道的融化而融化,混成一大团不可名状的斑斓粘稠的汪洋。
这个只有他和「我」的王国消失了。
“语言是可以杀人的。就在刚才,你击溃了一个男人的心。如果哪个吟游诗人刚好路过,一定会把你们的故事当作灵感素材的。”糸师冴说。
“我看你就是吟游诗人,幸灾乐祸。”
我瘫坐在燕尾服的飞毯上。虽然知道这是梦境,可眼睁睁看男朋友变成一尊融化的蜡像,心里不是滋味。
“要下去把他捞起来吗?”他问。
“啊,怎么捞?”说得轻巧,但这和在沙漠里找一粒沙子有什么差别?
“和他道个歉,就说你玩笑开过头了。试试看吧。”
他率先跳下。看他稳稳落在斑斓的蜡海上,仿佛上面有一层透明的屏障,我跟着照做,却径直掉进海里。暖融融又颜色驳杂的蜡水把我浸泡。
“等等,为什么会这样?”我盯着站在海面的糸师冴。
“你好像在问,为什么一个男人为什么不能对另一个男人敞开怀抱。我的意思是,他性取向正常,只接纳你。”
还可以这么解释吗。我半信半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要试图对糸师冴逞口舌,保准会输。
虽然是蜡做的海,但潜入水中,从指尖皮肤传来触感,这片海的质地和普通海水无异。斑驳交织的颜色没有混淆视觉,不过是让所见风景蒙上一层彩色的滤镜。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士道,是要重新塑造他的肉身,还是只要寻回他融化成的那摊蜡水就好。
对不起,是我说过头了。
我一边茫然地到处游动,心里一边道歉。
浮出海面,看见糸师冴不知从哪里端来桌椅,坐姿优雅,手里是一杯热腾腾的红茶。我忍不住好奇,问他,“我们的梦境连在一起了,那士道的呢?我们见到的国王,会不会是他意识的投影,代表了真正的士道?”
放下茶杯,糸师冴说:“如果他原谅你,回应你的声音并再次,这个假设就能成立。”
“真的吗?”
“从看到那个广告牌起,我前后九次尝试,设法改变我们的境遇。但结果是我们困在他的国度,至今无法离开。不信你试着造出一个出口。”
我用力想象,无事发生,只有天上零零散散掉下一些小物件,像是带锁的日记本、车钥匙、消防栓阀门,甚至玩具手枪。无关紧要,都派不上用场。
“看吧。能左右这个梦的不止我们两个。”糸师冴微叹,让我继续潜入水中。我照做了。
失落而着急,仓促中我没有发现糸师冴对面的空位,那椅子周围其实有一道投影。
士道不在水下。在我还在找寻的某一时刻,他以人的姿态再临,坐在糸师冴对面。
“但凡你稍微放松一点,我前后九次尝试,任中一次都可以带她离开你的荒唐王国,而你继续享受被无数个她包围。真是比做皇帝还奢侈,亏你想得出来。”
“让我放松,好让你带走她?糸师冴,你在做什么白日大梦?”
“你已经有很多她了。”
“但你身边那个才是真的。”
“所以你气疯了,要砍掉我的头?”
“啧,别惹我。”
“我在陈述。正在趁机发疯的人是你。”
“那行吧,我也来陈述——开始还以为只是做梦,习惯性选择自己想要的一切。结果你带她闯进来告诉我,说我们三个人竟然在同一个梦里。”
“是的,一次令人恶心的精神联觉。我是说你,和同性分享梦境叫人反胃。”
“我才想吐。你这个人完全没有电灯泡的自觉,不知道避嫌。”
“我暂时离开,你会好好面对她吗?你没有苛责或逃避的理由,无论如何都是你有错在先。”
“我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吗?”
“梦和她本人,你选一个吧。”
糸师冴放下空掉的茶杯,进行第十次尝试。这次他成功了。斑斓的海面已经没有他的倒影。
我结束漫长的找寻,本想沮丧地告诉他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士道……?”
坐在椅子上的人让我怔住。
不再是华丽的国王,他穿最简单的衬衣长裤,赤脚踩在海面。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拂过他的脸。头发金黄,淡粉的挑染,他双眼里倒映自己的颜色,我的身影融入其中。
“你在我梦里大闹一场,但算是我活该。”他半跪在透明的边缘,向我伸出手,“我向你道歉。醒来以后,很久以后都不会对你说,想看你穿成这样,穿成那样。”
我刚要接过他的手,又一下子收回去。我缩回水里,只露出鼻子眼睛。
“你不愿意接受道歉?”他叹气。
我稍微抬头,嘴露出来,“不是,我没有怪你,也不是不喜欢穿漂亮衣服。角色扮演也没什么,我高中还演过丧尸呢。只是我现在……”
“现在怎么了?”
“我图方便,想要变成鱼,这样游得更快。”
“但我没有看见鱼,你还是你?”
“不是的,下面变成鱼了。”
“啊?”
“虽然是共通的梦境,但这片地区受到你的影响。我的想象会被限制。所以,只成功了一半。”
士道先是一怔,然后跳进水里,在我的惊呼中揽住我本来是大腿的部位,把我抱起来。
大半个身体暴露在外,包括半截鱼尾。另外一半在水里随波晃动,鳞片被染上斑斓的色彩,闪闪发亮。
他无比惊异的目光让我不自在,“哈哈,你要是允许我变成完整的人或者鱼就好了。”
“不,我不想允许。再给我两分钟,不,五分钟……算了,什么时候醒我就什么时候松手。”
士道着魔似的细碎念叨,紧紧抱着我。
我不自在地扭动,“还当自己是国王呢,我会和你翻脸的。”
“翻吧,揍吧,我不还手。我现在爽得要死。可以把你带回现实,养在鱼缸里吗?嘘,我知道不行,所以让我再多享受一会儿。”
“……”
“确实是比做皇帝还奢侈,亏我想得出来,真是个天才。”
他在我哑然以对的注视下惬意自夸,真心捏扁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