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道说:“原来你喜欢这个。”
我摇头,又点头,“小时候很喜欢,一直想要这么一只玩具熊。但觉得它实在太大,太占地方,带它搬家也不方便。还有脏了不容易洗干净,又要很多个晴天才能把它晒干。”
士道说:“这是大人要考虑的问题,你不用这么善解人意。小朋友可以有小朋友的样子。想要一只长得比自己还大的玩具熊,很正常的愿望,没什么不好意思开口。”
他的安慰很有力,但来得太迟。我心里有感激,遗憾也很多,于是没有回答。我抱着玩具熊,静静看着又一辆电车驶来。悄然间,站台上只有我们三个人,电车里也空空的。
糸师冴一言不发回到车上。我和士道相视一眼,在车门关闭前紧随其后。
这是一辆会离开地下的列车,它飞起来,渡越泰晤士河,从大本钟头顶掠过。傍晚六点的钟声敲响,车厢里有鸽群的剪影。又到了黄昏时分。
糸师冴说:“很多时候,人们嘴里说的不幸只是在给自己做的蠢事找借口。你可以把困扰你的事情看做磨炼你心性的东西,或者干脆一脚踢开。”
我问,“现在我看上去一脸困扰的样子吗?”
士道说:“至少不是我乐意看见的样子。但也不用小题大做,过分的勇气会转变成鲁莽,然后不幸真的发生。选择沉默,保留谨慎和一点悲观,这是生物都有的天性。我不觉得反抗自然是正确的。”
糸师冴盯着士道,“你对她的每一条建议,对你本人都有百分之两百的奇效。建议先管好自己。”
“哎,大灯泡。”
士道悻悻地,大口吃爆米花。我笑了笑,转过头。列车正在海面行驶,仿佛一部电影里的场景。我抱起大玩具熊,跑到车门处等候。然后车真的在海中的站台停靠。我们下了车。
“你们说,海底有什么?”我问。
士道说:“卡拉OK。”
糸师冴说:“一家能买到醋昆布的便利店。”
我摇摇头,“就不能整点花样吗?”低头看脚下起伏的海水,我许愿,“不夜城,流浪乐队,还有自助餐和老式敞篷车。”
“你饿啦?”士道问,“要我找地方订个好座位吗,我有想推荐的店。”
“那就交给你了。哦,麻烦再帮我买一份章鱼烧,就是学校附近那家店,你知道的。”
“好好~”
士道做一个回见的手势,身体后仰,砸出很多飞溅的水花。有这家伙在,走到哪里都很热闹。我抹去脸上的水渍,不经意看到糸师冴正在眺望海平线。
想起来,刚来梦中见到他时,他也在黄昏中向海的尽头眺望。
“在想什么?”我把大玩具熊放在脚边,它稳稳坐在水面上,好像也在分享这片夕阳,分享我们的心情。
“我在想另一个你,还有士道龙圣。”糸师冴闭上眼睛,我听见他在做深呼吸。
“你们死于爆炸,什么都没能留下。还很多人也死了,包括我弟弟。他替我挡了一刀,身体被拦腰砍断。”
这就是他的噩梦吗。
“但只是梦。”我安慰道,“你说过的,只是「一场梦」。”
“嗯。”糸师冴叹,“我们都做了「一场梦」,包括现在。虽然它给我的虚幻感同样不够强烈。”
他睁眼。黄昏颜色落在青绿的虹膜,像林中漏下太阳的金光。
再次觉得他生得很漂亮,可以是一个无关性别的美丽朋友,个性安定而心气高傲。有时又流露出通达的人情味道,正像荆棘和冰中的一团火苗。
“我不觉得现在的梦境纯属虚幻。”我说,“但它和我们上一段经历不一样。噩梦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不同,我们都清醒地感受过孤立无援,最在乎的人和事被摧毁。但这一次,我们谁都没有落单——我们做的是同一个梦——如果还会有意外发生,也不会只有一人目睹,一人承受,成为不幸的幸存者。”
糸师冴久久不说话,可能在思考,也可能什么都不想。
此时此刻,这里有一个好梦,它温柔包容,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切都在日照中灿灿生光。
一串气泡从脚边泛起。咕嘟咕嘟的声音。我看到浮在水面的爆米花,还有樱花花瓣。
樱花。
这让我想起和士道在坡道上的对视。我在那天掳走一头野兽的心,又在今天击溃一个男人的心。但我把他缝补好了。野兽和男人是同一人,士道龙圣。
“他在催我们了。”我对糸师冴说。
“嗯。”他弯腰拿起我的熊,递给我,“谢谢,和你聊天很愉快。”
“我也怎么觉得,你没有看上去那么冰冷,其实是个健谈通透的人。你给了我很多建议。”
糸师冴笑了笑,再望一眼万变的晚霞颜色,夕阳闪烁。
“祝你以后……唉,我在干嘛。”他短叹,苦笑着摇头。我明白他不喜欢说场面话,只是被景色触动,突然有感而发。我抱着熊,对他摇头,不必勉强。但这样做反而激起他的胜负欲似的。他微微皱眉,想了片刻。
“你以后的日子,也会像这片天空一样明亮吧。不仅是你自己在努力,周围也有人理解你,尊重你。你不会活在他人的看法之中。”
他对我微笑。这是一个发自内心的,温和的,又有些感伤和遗憾的笑容。
“那我也祝你——”
“我愿这流云以及水的护持,太阳的化身之鸟为你祝歌。”
他插话,这番祝言让我怔住。他也失神,反复触碰嘴唇,“不清楚怎么回事,嘴自动张开了。脑子里突然浮现这样的字眼。”
我急忙说:“啊,不用在意,我觉得你说得很好呀。如果你哪天不踢球了,也许真的可以做一位诗人。”
回忆他的话,复述一遍——
“我愿,这流云以及水的护持,太阳的化身之鸟为你祝歌。”
黄昏的余热,灿烂的海面。这是多么应景的美丽字句。我不由自主再次开口——
【我愿你不失去明亮的音,精神的白火像风那样清明。】
【我愿苦与蓝在第四次延长之中被平息,流冰晴朗远去。阳光在你的海中燃烧。】
稍微有点难为情,但还是很骄傲。我抱紧大玩具熊,对糸师冴露出欢欣的笑颜。
“你看,我也可以做一个诗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