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浪依旧,宽大平整的栈桥上,夜钓的人手持钓竿,静默而立。
顺着旁边的台阶而下,潮湿细软的沙嵌入鞋底,漫无目的,谁也没有指明方向,只是闲散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重逢以来,他的周围总是围着一大群人,这样并肩同行,倒生出了几分旧友再聚,岁月静好的味道。
仙道伸了个懒腰,感慨道:“还是神奈川最舒服了,这里也都没有变……”
“美国不好吗?波士顿也近海呀。”上杉轻轻地呼吸,让那带着海腥味的空气充溢了整个胸腔,再缓缓吐出。
“现在是上杉记者的问题呢,还是上杉学妹的问题呢?”仙道偏过头,有意玩笑着反问。
“我的采访器材都在你那背着呢。”上杉努努嘴,指了指他背着的采访包,摊开空空双手,直直地伸到他面前。
仙道轻拍了下她的手,动作随意又自然。
“波士顿很冷的,再过几个月,就会开始下雪了,不像神奈川这么的柔软,温暖……”而且,也没有她在。
“以前……以前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在神奈川的海滩上,日本人都不会假笑了。””这意味深长的凝视让她的心悄悄地漏跳了一拍。
“对了,仙道桑在联盟打球,会不会很累?”她开始转换话题。
“现在还是上杉记者的问题吗?”仙道故计重施。
“不然,手机也给你吧。”她笑着摇摇头,把手机递给他。仙道顺手接过,在手里一抛一抛的扔着玩。
“你……”还真的拿呀。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毫不客气的举动。
“还给你。”转眼,手机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不是怕你写,只是……”他以手梳过头发,半眯着眼睛一派安然地注视着远方。
在联盟,没有人真的把亚裔球员当回事,他们从不乐意在球场上看到不同肤色的球员存在。即使他在UCAA战绩惊人,即使他在联盟选秀的评分打破了历年日籍选手的记录,亦是受尽冷眼与嘲讽。
连当时的教练也是如此。
整整两个赛季,当与他同届的球员,可以打半场,打全场。他仍只能坐冷板凳。而为了争取到更多的上场时间,他唯有不断的练习,再练习。
即便如此,上了场他也仍然要面对各种不公,当对手的恶意犯规只需要用一句轻飘飘的“Sorry”来解决的时候,他所能做的,就是比任何人花更多的时间去学习、思考、练习!
而当这句“Sorry”都听腻了的时候,他才开始有真正的话语权。
众人仰慕的背后是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生活的训练、比赛、记者会。
甚至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机器人,在固定的做着一些流水线一样的工作。
这些话,他从未说给任何人听过。联盟是残酷的,现实的,不相信眼泪,尤其是来自弱者的眼泪。
虽然已经刻意地轻描淡写,她仍听懂了他衣锦还乡背后的辛酸苦楚。
“阿彰,你辛苦了。”
“阿彰”,那是从岁月长河里流转出的泠泠声响,像那夏日里透着沁心甜蜜的白桃汽水,咕咚地冒着气泡。
仙道的眼眸一下子亮了,如暗夜里扑哧一声擦亮的火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的眼里翻滚,如身后那一片在月光下闪烁着光芒的静谧海洋,引人沉沦。
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上杉偏转开过脸去,面颊飞红。
“真令人高兴啊……”
“什么?”她忍不住回头又问。
“能再见到翼……真是太好了。”英气的脸上徐徐绽放的温柔笑容,如阳光,转过花木,流入树荫,照亮了她的心灵深处。
“请问……你是仙道彰吗?”突兀地,他们的身边响起了一串英文。
“我的天!真的是!我的天!”随着他的转身,瞬间高八度的嗓音刺得耳朵隐隐作痛。
“我是你的球迷,他,他也是,我们都是……”金发碧眼的外籍球迷挤到他的身边,夸张的肢体语言,热切的目光,如逐光的飞萤将仙道包围。虽然他用私人行程拒绝了对方合影的要求,还是免不了要在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纸条,衣服,甚至肢体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揉了揉不知道是被谁撞到的手臂,上杉默默地退到一旁,嘴角的笑容缓缓地、缓缓地黯淡了下来。
柔软的沙砾细细碎碎地落在人行道的地砖上,轿车亮着灯擦身而过,留下一连串热烈的音符消散在风里,拐角处黄紫相间的便利店招牌默默闪耀,下一个路口,就是酒店的位置了。
上杉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仙道走了几步,见她立在原地不动,疑惑地问。
“我……还想买点东西。”上杉指了指一旁的便利店。
仙道点点头,抬脚向便利店走去。
“那个,仙道桑如果有事,就先去忙吧。我自己可以的,现在也很晚了不是吗?仙道桑今天也辛苦了。”上杉吞吞吐吐、颠三倒四的话,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
这是……在对他下逐客令?仙道停驻了脚步,默默地看着她。
上杉不敢与他对视,扭头看着便利店里的店员将过期的面包、便当,一件一件地从货架上拿下来,整理到脚边的提篮。
或许夜风太过温柔,也许月色太过美好,亦或者只是那些熟悉的地方,他们一路同行,才让她有了错觉。
但现在,她清醒了。
仙道看着面前的她,良久,低头一笑:“好吧。那我就先走了。今天你也辛苦了,明天见。”
直到仙道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上杉紧了紧背包的带子,举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