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耳尖泛红,手指死死压住画纸边缘:“是伯母说翼酱特意留给我的!”胶水的味道混着檐角风铃的叮咚,画中黄色圆点代表的柠檬糖正在融化。
母亲用熨斗压平翘起的画角:“翼酱的签名真有创意。”她指尖抚过蜡笔画的翅膀图案,“像要带着小彰飞走似的。”
相框玻璃终于合拢的瞬间,母亲突然指着画中刺猬头小人:“原来小彰是因为这个才不肯用发胶?”她模仿儿子平日的语调,“刺猬头是钓鱼高手的证明!’”
“才不是呢!”他踮脚去够壁橱顶层的剑道护具盒。月光淌过壁橱边缘时,他憋红的脸蛋鼓成团子,把盒子硬塞进木刀和旧护腕堆叠的缝隙间,像藏起偷来的金平糖般小心翼翼。
晨光斜斜切过竹帘,仙道歪七扭八地趴在缘侧,脚丫悬在廊檐外晃啊晃。断成两截的橘色蜡笔滚落一旁,泛着蜂蜜般的光泽。“Tsu-ba-sa-”铅笔尖戳破稿纸,国文作业本上歪扭的罗马音像被海浪冲散的贝壳。母亲的和服袖口忽然从身旁垂下:“要这样写哦。”她握着儿子的手,在蜡笔画边缘落下工整的汉字“翼”,最后一笔拖出流星般的尾巴。
蝉壳在柏油路上咔啦作响,仙道攥着汗湿的硬币,第三次徘徊在安井家门前。搬家公司的纸箱堆成小山,伯母的蓝格子头巾在二楼窗口一闪而过。
“那、那个!安井伯母!”他猛地冲上玄关台阶,运动鞋带勾住门框的裂缝,“请告诉我翼酱的新地址!”
安井伯母的围裙沾着酱油渍,指尖在纸箱标签上游移:“翼酱现在住的地方啊……”她瞥见仙道腕间褪色的钓线手链,线头还粘着干掉的蒲公英绒毛,“在很远的镰仓哦。”
从二楼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伯母匆匆撕下半张货运单,原子笔在背面画出歪扭的“藤沢市”。仙道对着阳光辨认字迹时,她的声音混着纸箱胶带声飘来:“翼酱看到信一定会高兴的。”
晨光漫过高楼时,仙道偷溜到邮局,掌心攥着连夜完成的画作--穿黄裙子的女孩被虎河豚群环绕,右下角并排着歪扭的罗马音与工整汉字:“等学会更多汉字,要给翼酱钓全世界的虎河豚。”
邮局阿姨憋着笑称重信封:“要寄去镰仓的恋人那里?”仙道的耳尖瞬间红透,刺猬头差点戳破柜台玻璃。“是钓鱼报告书!”七岁的男孩耳尖充血,看着信封上歪扭的汉字被盖上红色邮戳。母亲给的五百円棒冰钱换了三张樱花邮票,余下的钢镚买了草莓糖,糖纸裹住剩下的钓线……等回信来了,要缠在自行车铃上。
此后三十天,他每天踮脚翻弄信箱。父亲的棒球杂志混着账单,就是没有鎌仓的海腥味。直到开学典礼那天,信箱突然掉出个泛黄信封,盖着刺眼的“宛先不明”的红章。
“小子!你的战败通知书?“父亲用球棒挑起信封,美式日语混着啤酒沫,“地址把‘藤沢'写成‘藤泽',汉字的魔法啊!”
仙道默默转身,把信封塞进了剑道护具盒里。
河堤的蒲公英被晚风卷走时,母亲正在腌制晚餐用的鲭鱼,指尖沾着味噌的香气:“小彰的鱼线够长的话,就算鱼儿游到鎌仓的海里……”她将腌鱼翻了个面,“等潮水转向时会带着回信游回来哦。”
仙道的睫毛忽闪:“就像每年夏天的台风?”
“比台风更守时的是月亮。”母亲用海苔卷起饭团,捏成小船形状,“每个月圆夜,海底的寄居蟹都会换新房子。”她将小船放进便当盒,“等小彰钓满一百条鱼,说不定能钓到镰仓来的信使鱼。”
次日清晨,仙道给钓竿系上新线轮,将母亲做的鲭鱼饭团捏碎撒进河川。迁徙的候鸟掠过水面时,他对着涟漪大喊:“吃饱了要去镰仓送信啊!”
鎌仓老宅的缘侧,新栽的木本蔷薇攀着竹篱笆探出花苞。“东京的小哥哥……”上杉正用茜色蜡笔在乐谱背面涂抹,笔尖晕开的红痕像极了蔷薇新抽的嫩枝,“他的蓝眼睛比台风后的海水还亮。”洗衣机在茶间嗡嗡震动,淹没了母亲踩过碎石子路的足音。沾着水汽的浴衣带子扫落缘侧矮几时,松香碎屑与三枚蔷薇花瓣同时飘进上杉的发旋:“东京的琴声和这里是同一把哦。”她轻拨上杉的小提琴E弦,“等翼酱学会《小星星变奏曲》,就能把小哥哥的钓竿声编成和弦。”
“要加很多颤音!”上杉把断掉的琴弦塞进漂流瓶,玻璃珠串成的“项链”在月光下折射出 G大调的光泽。
东京再遇
十月的柏油路蒸腾着热气,上杉攥着毕业旅行的指南手册,耳后别着的小提琴发卡被汗水浸湿。银座街头球场的铁网外围满游客,她隔着攒动的人头瞥见一抹冰蓝色—那是某个跃起扣篮的少年眼瞳的颜色。
“小翼,来拍照咯!”
“来了!”上杉抬手整理刘海,校服百褶裙的裙摆扫过滚烫的护栏底座。腕间的手链突然断裂,玻璃珠噼里啪啦滚向球场。
仙道扯着领口散热时,汗珠顺着后颈新晒伤的皮肤滚落。刚换的护腕还不太合手,投出篮球的瞬间总觉得腕骨发涩。篮球撞筐的声响里突然混进几声女生的轻笑,他下意识转头望去,视线擦过某顶缀着音符图案的遮阳帽。
“看那个戴帽子的!”后卫用胳膊肘猛戳仙道后背,“绝对是从镰仓来的大小姐!”
街头球场蒸腾着热浪,橡胶鞋底摩擦地胶的锐响与少年们的呼喝声此起彼伏。上杉攥着断开的链子蹲在铁丝网外,第三次试图钻过围栏缺口时,又被冲刺救球的国中生撞得跌坐在地。海蓝色的玻璃珠卡在三分线附近的裂缝里,随着球员跳跃震颤着向场中央滑去。
“请、请等一下!”她踮脚朝场内挥手,各色球衣在眼前交错成网。白色14号球员突然急停转身,汗湿的发甩出晶亮的水珠。
仙道用护腕蹭了下巴的汗,余光瞥见铁丝网外蜷成小小一团的少女。他俯身截住滚动的篮球,顺势用脚尖挡住即将滑向中场的蓝色光点。“暂停!”他朝裁判比了个手势,在队友的抱怨声里抄起滚烫的篮球走向场边。
“喂!小鬼,要哭鼻子吗?”他把球夹在腋下,遮阳帽檐在女生脸上投下阴影,只露出咬着下唇的嘴和沾了草莓冰沙的校服领结。玻璃珠在他掌心泛着冷光,折射出的虹彩掠过少女泛红的鼻尖。
身后传来口哨声: “王牌选手快回来,别泡妞了!”仙道头也不回地比了个中指,运动鞋碾碎了半片银杏叶。
“镰仓二小集合了!最后的那三个……”导游的扩音器在街角炸响。“谢、谢谢……”上杉匆忙从他掌心抓过珠子,就被同学拽着跑向集合点。仙道盯着掌心残留的冰凉触感……那是捡玻璃珠时蹭到的防晒霜,混着某种遥远的、柠檬海盐味的记忆。
大巴引擎轰鸣着启动时,上杉跪在座位上扒着车窗。透过晃动的树影,看见仙道带汗的笑脸,白色的球衣在暮色中晕成浅灰。
铅笔尖在几何题上洇出墨点时,仙道正盯着笔记本边缘的“镰仓二小”四个字发呆。魔术师约翰逊的海报被晚风吹得卷了角,露出底下偷贴的七里滨潮汐表。钓竿包斜倚在衣柜旁,玻璃浮标在地板上投出月牙形的光斑。
“今日战绩如何?“父亲倚着门框扯松领带,定制西装的袖扣闪着冷光。他鞋尖踢到滚动的篮球,皮革表面还沾着涩谷街头球场的灰。
仙道转着铅笔用鞋跟勾住椅背:“赢了12分。”数学作业本下压着张揉皱的战术图,边角画着歪扭的章鱼状篮筐,“不过石井被盖了四次帽。”
父亲突然从公文包摸出盒系着粉红丝带的曲奇:“上周有女生打电话到家里。”和仙道同样的蓝色瞳孔里漾着促狭的光,“说是感谢你教她三步上篮。”蝴蝶结下压着的感谢卡字迹圆润,落款处印着篮球部后援会的樱花章。
仙道扯开包装的动作太急,饼干碎落在潮汐表上:“只是部活指导。”他咬断的尾音被父亲的笑声盖过,柠檬奶油味漫开时,铁丝网外某道栗棕色发梢的残影突然闪过脑海。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潮位快涨了。”仙道抓起夜钓灯,金属挂钩撞上门框发出脆响。父亲倚着门框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袖口的铂金袖扣折射着横滨港的暮光。
淡白色的夜雾漫过窗台时,仙道在数学公式间无意识画着圈。笔记本上的“镰仓二小”被荧光笔晕染成模糊的光斑,让他想起今天带队老师吼集合时,女生低头系鞋带的侧脸一睫毛垂落的弧度像极了海岸线的浪尖。
钓竿包深处传来手机震动声,屏幕亮起篮球部群聊的讯息。阿部正在刷屏今日练习赛的照片,某张抓拍里他跃起投篮的剪影后方,铁丝网外模糊的百褶裙角正随风扬起,与记忆里某个未完成的抛物线悄然重叠。
十一月的风卷着复印室油墨气息扑进窗棂时,前田拍在课桌上的相册惊飞了银杏叶形状的书签。上杉咬着柠檬糖的舌尖突然泛起金属味。修学旅行集体照的右下角,穿着白色球衣的少年单手抓着篮球驻足回望,像抓住了一枚橙色的月亮。
“听说这是东京名校的明星球员呢!”前田用荧光笔圈出仙道青涩的侧脸,“我表姐最了解了!他们就爱在这个球场打球。”
“总觉得这个眼神……”她摩挲着照片边缘,记忆如同被潮水冲散的贝壳,总在即将抓住时又滑走。
镰仓重逢
江之电的警示灯在暮色中亮起时,仙道正被同学们簇拥着穿过小町通商店街。海风掀起他敞开的国中校服外套,露出里面那件洗褪色的纪念T恤—去年全国大赛惜败后对手队长送的。
山崎举着旅游手册在前面喊:“那边有家可丽饼的百年老店!要吃的人跟我走!”
“仙道你疯了吧?”戴眼镜的班长第八次推了推镜框,“桐皇和秀德都在抢你,跑来这种……”他的抱怨被章鱼烧摊位的吆喝声切断。
“那位教练大叔太执着啦!”仙道把冰镇可乐贴在后颈,水珠顺着脊椎滑进球衣:“听说这里的海滩能钓到发光的夜钓乌贼。”
他仰头时篮球从臂弯滑落,撞到电线杆弹向马路中央。他追着球冲到对街,柏油路面蒸腾的热浪里,街角突然飘来小提琴的声音,琴弓在G弦划出的颤音让仙道顿住脚步。二楼的木格窗里,穿水色连衣裙的少女正在调试琴弦。仙道眯起眼睛,看到女生持弓的右手小指微微翘起,像某种鸟类振翅前的预备动作。这是□□亚夫斯基的《传奇曲》,上周电视音乐节目里刚听过。
“升fa错了。”当这个念头浮现时,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女生忽然转头看向街道,紫阳花的影子投在她侧脸上,睫毛在下眼睑拖出细长的影。
“喂!未来的海钓王!”队友用汽水瓶戳他后背,“该不会是被美人鱼勾了魂?”
哄笑声中,音乐教室的窗扉突然洞开,“上杉同学,说说看装饰音在这里的情感作用?”屋内传来年长女性的声音。女生的目光仍停留在街角那丛开败的绣球花上,答话时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琴颈:“像是...…想要触碰又收回手的感觉?”
仙道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脚背。融化的香草冰淇淋正顺着山崎递来的可丽饼边缘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圆斑。
“仙道你果然有情况!”同学们围上来起哄,“难怪非要来镰仓!”他笑着把可丽饼咬了一大口,奶油和芒果的甜味在舌尖炸开。
二楼的琴声又响起来。这次音准好了许多,揉弦时带起的震颤让空气泛起涟漪。当他再次抬头,正对上女生调试琴弓时垂下的视线。绣球花影在她锁骨处摇晃,蝉鸣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
“所以正确答案是犹豫中的期待哦。”女教师的声音混着电风扇的嗡鸣传来。女生点头时,发梢扫过谱架上的乐谱,仙道看见某页边角画着小小的海浪图案。远处传来湘南单轨电车的叮当声,山崎突然拽着他胳膊往后扯:“小心!”
一辆载着冲浪板的自行车擦身而过。仙道踉跄着退到墙根,可丽饼上的草莓滚落在青苔间。等再抬头时,木格窗已经合拢,只剩窗帘在风里轻轻鼓动。方才女生站过的位置,有片绣球花瓣正从窗缝缓缓飘落。
走到街角时,仙道鬼使神差地回头。二楼窗户突然又开了半扇,女生的侧影在窗帘后忽隐忽现,琴弓顶端在夕阳里划出金线。
“那么,刚才那段泛音,又想到什么画面了?”老师敲了敲琴谱架。
“……涨潮时的泡沫。”上杉的琴弓无意识地划出了个颤音,街角穿运动外套的高个子男生正把篮球架在腰间,侧脸被逆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像是从旧琴谱背面走出的潦草速写。
约定
放学后的弁天桥挤满游客,仙道绕道七里滨的海蚀洞。鱼竿架在礁石缝里,浪花把运动鞋打湿也全不在意。书包里数学作业本被压在最底层,露出某页边角的涂鸦—篮筐画成章鱼形状,三分线标着潮位刻度。湘南的夜晚来得轻缓,便利店塑料袋在风中哗啦作响。江之电的末班车轰鸣而过时,他忽然想起东京的河边,小女生用断掉的钓线缠住他小指说:“就算星星鱼游到了镰仓海,你也能凭着钓线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