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说过,人才是最可怕的。
离开后,或融入尘土,或化作烟雾。他们只会时不时窥探一下留恋过的尘世,却无法穿过那道阴阳的界线。
但人会。
人的恶意是清醒的,直观的。
外婆教给她的道理,那时不懂,只听进了心里。
后来映照现实,好像什么都迟了。
赶完工已经是早上七点多。趁外婆去清点件数,珍妮开火煮了两个荷包蛋。
店铺门开着。一辆三轮车停在了店门口。
珍妮从小厨房窗口看了眼,就见外婆抱着东西准备往车上放。
珍妮把汤汤水水盛到碗里,小跑着出去帮忙。
冬日天短,七点多天才微微亮。
珍妮和周玉凤、丁穗红平时就住在店里,那会儿洒水车刚开过去,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味道。珍妮响亮地打了个大喷嚏。
周玉凤关心了几句,珍妮摇摇头,“外婆先吃饭吧,我来就好。”
她个儿不高,但力气不小,扛起一个花圈就要往外走,却忘了视线受阻,险些和正要进来的人撞上。
“不好意思。”珍妮赶忙停下检查,担心损坏。
那人也停下。
一身素白的孝服,垂着眼,和她见过的其他顾客相似又不同。
他太年轻,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应该大哭过,眼尾发红,可眼神却平静的像一潭死水。
挽联是他在店里写的,现裁的纸,用珍妮平时练字的笔和墨。他功底应该不错,珍妮在他身后瞄了眼,方知离开的是他爷爷。
怪异的心情在心底泛滥,她突然难过的说不出话来,只能下意识去牵外婆的手。
但她没牵到。
“咚——”地一声。
像百年大树轰然倒塌。
珍妮的外婆,就在两道年轻的视线里,突然倒了下去。
身后是一只破碎的碗。她煮得荷包蛋,静静躺在最中间,从滚圆到碎裂。
那时她满心满眼都在外婆身上,周围的一切,化为了登门的顾客,匆匆的路人,化为了一场奔赴,和医院清冽的消毒水味。
好在外婆无大碍,只是血压太高,又碰上大龄通宵。
医生拉着珍妮叮嘱了很久,回到病房时,那个一路背着外婆,镇静指挥她去找医生的少年,已经离开了。
走廊空荡荡的。
珍妮静默两秒,小跑到窗口,只看到一抹被风吹散的苍白。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独自操持长辈葬礼的少年,和提心吊胆的少女。
两个挣扎在人生最大别离之苦的人,那时,都未曾在意过流逝的时间和窗外的风景。
只有那日的风知道,他们曾擦过彼此的肩。
周玉凤没一会就醒了,吵着要回家。珍妮连哄带骗,才劝着她输完了液。
“珍珍,外婆没事,年龄大了,身上都有点病,挺挺就过去了。”
“外婆,”珍妮不满地拉住周玉凤的手,她是真的害怕听到这种话。
小时候第一次参加葬礼,送走的是外公,前几天还抱着她的人,躺在长长的盒子,最终融入了尘埃。
那年她还没上小学,小姨让她吃了饭,把她送到房间让她不要出来。她想起外公还没吃,偷偷端着小碗去找他。却只看到了满屋白茫茫的人,哭得比她闹人还厉害。
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但看着外婆平时做的娃娃,和外公身上的衣服,好像突然又明白了什么。
后来,断断续续有同学、邻居的长辈离世。
每知道一个,她就要恐慌一分。
人到了一定的年龄,生命的时钟就开始转为了倒计时。
她是真的怕。
怕有一天……
外婆心疼地捏了捏她的小脸,“没事,外婆是年轻外婆,以后还能给我们珍珍带孩子呢。”
珍妮欲言又止,怕太煽情,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回去后,店门被紧紧关着。
丁穗红已经醒了,趴在门口,一下下敲打着老式卷帘门。
怕她伤到自己,珍妮赶忙过去开门。
卷帘门发出“轰隆隆”地声响。
丁穗红急匆匆地冲出来,一下把她按倒在地上。
“咚——”地一声。
后脑勺重重落地。
远处服饰广场开始了每日晨间跳舞,喊着什么“享受生活,加油未来”的口号。
背景乐是她熟悉的遇见,外婆和小姨的惊呼为伴奏,遇见褪去了伤感色彩,变得滑稽,充满了喜感。
珍妮晕乎乎地起身,就在这样的声音中,看到了模糊血色。
那年冬天,真的好冷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