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笑倒把几人素来的恩怨冲淡了几份,于是携手热热闹闹进了听松堂。
听松堂是顾家正房,从大门——议门——中轴线一路过来,稳居正中,便是太太的院子,也是家里起居的中心。
其余几人便要住在园子各处。原来先祖建宅邸时前房后园林,顾介甫整修时就觉得太过清冷,索性叫装修的工人将园中观景的亭台楼阁都整修成能住人的小院子,由儿女们挑拣着住,图个热闹。
大太太洗了手脸后才松了口气:“说起来这一路也颠簸。”
正说着,大姨娘便上前行礼:“妾身正要给太太赔不是呢,定好了日子清河道,没想到太太倒来了,这来得突然,原本请大师看好的动土除淤的吉日又不能改,只好委屈太太……”
不卑不亢,条理清楚,让人听着觉得若是崔氏就此做文章反而显得主母小肚鸡肠借题发挥。
太太果然面上划过一丝怒意,但到底是压了下去,仍旧扯了扯嘴角挤出了个笑容,她旁边的郑妈妈赶紧上前补充:“太太说了,家宅安宁为上。倒是这日头下来回折腾,害得太太中了暑,让老奴想起当年在宝鸡那一回。”
“还说呢。”太太想起从前,不由得失笑,“那时候年轻,以为宝鸡是西北苦寒,谁知道夏日热起来比南方也不输,我又急着赶路去和老爷汇齐,中了暑也不知道,还问大夫我是不是有孕了。”
顾介甫便也流露出怀念的神色:“宝鸡热起来是真热。”,那时两人新婚,顾介甫在宝鸡为官,得了病,崔氏接到信心急如焚,就求了老太爷老夫人,亲自动身去宝鸡探望夫君。
也算是糟糠妻了,这情分自然不是妾室们能比的。
顾介甫面露柔情。
郑妈妈瞥了一眼大姨娘,唇角微微勾了勾:哼!拿那些不入流的手段想跟太太斗?门都没有!
太太回忆完青春后开始处理正事,叫四姨娘母女俩分院子:“分院子时你们不在,如今只能挑旁人剩下的。”
顾一昭便拿了家中宅邸的草图看,左边水闸引了一条水,自西向东在园中分了三道后汇入大湖,湖上三个岛,湖东边一个大假山。
各处院落就罗错在园中,颇为有趣。
顾一昭看了看,挑了湖西边溪流旁一处地方。
虽然离着后厨近,有食物气味又难免嘈杂,但胜在那块地方清静。
定下了房舍便是取名,原本这处居所叫“偎玉居”,老爷题字时沉吟:“这名字过于娇柔,不适合女儿家。”,他说得含蓄,其实是过于香艳的意思。
“煨芋居,挺好的啊?”四姨娘不明就里 ,“火堆里煨山芋,又能吃饱又暖和,哪里娇柔了?”
大家笑。
顾介甫也笑着看了四姨娘一眼,这还是几月来两人第一次见面。
他就笑着说:“那就煨芋居吧,耕读传家方能兴盛门庭。”
他也没有厚此薄彼,给其他几位儿女们都题了名字:外出读书的长子挑的是拜石轩,老爷称赞:“那里清静,是读书的好去处。”
二娘子所住挹秀台,在假石山最上方,顾家后花园挖池塘沟渠时多出来的土方就造了一座小土山,遍植奇珍花卉。
居高远眺,一眼就能将园子中动静俯瞰得一览无余,也合乎她嫡女的傲气。
她的跟屁虫四娘子于是就近挑的是澹月坞,正在山脚下:“二姐看山,我看山月。”一排小屋不是宽房大舍,好在间数多。
三娘子跟大姨娘一个性子,宽厚平和,人人都说贤,挑了人人都不要的卧波阁:“池中小岛,姐妹们都嫌太潮,我却住着正好。”
二娘子撇撇嘴:“就她最贤能?”
六娘子是个才女,住在枕流斋,是在石山往下流淌的溪流上临水而筑的建筑,取自“枕石漱流”这样高雅的典故,顾一昭觉得很有几份宾州流水别墅的格调,虽然六娘子是大姨娘的亲女儿,这一份才气却很是难得。
大娘子和七娘子在太原老家侍奉祖母,太太便做主替她们挑了:“给大娘子挑了青筠阁,在一处竹林里,凉快得紧。正好她爱吃竹笋。”
又给七娘子挑,却面露尴尬。
她也不清楚七娘子喜欢什么。
听说七娘子是从外面抱进来的孩子,生母不详,祖母也不甚爱护,太太便也不是很上心。
还是大姨娘体贴搭话:“不若去梅坞探雪,梅花盛开,听说那孩子极喜欢梅花。”
顾一昭暗暗吃惊。
大姐一直长在太原老家,大姨娘在太原时大姐还小呢,后面大姨娘就跟着老爷在福建,怎么会这么清楚老宅的动静?
但太太没搭理她。
这就显得大姨娘多嘴多舌了。
大家不敢做出头鸟,都缩脖子看手边的摆设,二姨娘眉眼轻抬,却很快收敛眸光,垂首继续替大太太按摩脖颈。
三姨娘专心看手里的茶盏,似乎那青花瓷莲花缠枝纹很值得琢磨一样。
唯有四姨娘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沉默了,只跟着凑趣:“住那个曲什么水吧,离我煨芋居近,回头烘了热山芋,也给那孩子送一个。”
太太跟前的郑妈妈往太太脸上扫了一眼后,捂嘴笑:“四姨娘说笑,那个叫做曲水觞,取自曲水流觞的典故,里面挖了九曲十八弯溪水道,放上杯盏就可以顺水漂流,漂到谁跟前就要作诗。”
“什么劳什子。”四姨娘摇摇头,“还是山芋来得实在。”
太太哈哈笑,大家也跟着笑,适才那凝滞的氛围荡然无存。
大姨娘坐在旁边,顾一昭悄悄打量,见她神色不变,也跟着大伙儿笑,唇角的微笑平和,不知道的还当她刚才没有被太太冷落呢。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顾一昭一下就想起了从前那些城府极深的上司。
大姨娘,没那么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