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叩谢陛下恩典。"姬昌俯身行礼,宽袖掩住微颤的指尖。
姬发与姬旦同时抬头。姬发浓眉下的星眸锐光一闪,又迅速垂眸掩饰。他反手扣住弟弟手腕,力道透着警告。姬旦只觉兄长掌心灼热,抬眼却撞进少年灰眸深处的星河漩涡,寒意顿时爬上脊背。
"臣子能为陛下效劳,实乃荣幸。"兄弟二人齐声应答。姬发指节在袖中发白,姬旦盯着金砖上自己的倒影,再不敢与那非人的眼眸对视。
白发少年唇角微扬,仰头饮尽樽中残酒。喉结滚动,一滴酒液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酒宴散后,姬旦推开酒盏走出大殿。夜露打湿了青石台阶,他沿着回廊疾行,忽闻风中传来玉佩轻响——那少年星官正倚着白玉栏杆观星,白发在夜风中飘散,如同银河倾泻。
"太阴犯轩辕,客星入紫宫。"少年头也不回地说道,银袖下的手指指向北斗七星中最暗的那颗,"天象示警,世子可信天命?"
姬旦快步上前:"星官既知天命,何不明言相告?"
白发少年转身时,腰间玉佩发出清脆声响。他指向夜空:"天命如织,自有定数。你看——"银袖划过天际,"商星渐暗,周星将起,但荧惑守心之象未解......"
话音戛然而止,似有千钧之重。
姬旦急切追问:"恳请先生明示!"却见少年已隐入廊柱阴影,衣袂与月色融为一体,唯有余音袅袅:"时机未至......"
夜风拂过掌心,姬旦忽觉指尖微凉。低头看去,方才被星官衣袖拂过之处,竟残留着雪松清香。远处突然传来编钟碎裂之声,他猛然回首——明光殿上空的紫微垣,此刻正被猩红雾霭缓缓侵蚀,如同天幕渗血。
西岐使团入殷都第十日,暮色如血。夕阳为这座青铜之都镀上一层冷冽的金光,朱雀大街上,玄鸟纹地砖在暮色中泛着幽暗光泽。
姬发靴底碾过新洒的辟邪朱砂,在青砖上留
下串串暗红脚印。身侧的姬旦怀中紧抱《卜殿名录》羊皮卷——这是用十车青玉换来的,还附赠了从费仲府中探得密报:诸侯王子若想谋个商朝小官,不必走繁琐程序,只需找星官宫亭喝杯茶。
转过九重宫阙,二人来到宗庙西侧一处僻静院落。青铜门环上的玄鸟衔玉璋纹饰在暮光中泛着冷意。姬旦正欲献上白璧,忽听廊下传来太卜诵读祭文的沙哑声音:"癸亥日,燎羌人三十于东阶..."那语调平板得令人毛骨悚然。
白衣星官听完来意,竟出奇地爽快。他随手掷出两卷犀牛皮文书,展开处赫然是盖着司祭朱印的任命状。
"姬发公子入弓旅如何?"他指尖轻点文书,"明日携西岐夔纹剑至武库交割便是。"转向姬旦时,语气多了几分玩味:"姬旦公子来卜殿吧。十日内背熟百牲骨相图即可。"
青铜灯盏爆出几点火星,在他眼中化作细碎的星光。
姬发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星官大人,"他微微倾身,"不知弓旅考校可有什么门道?"
宫亭打开一个青铜匣,露出排列整齐的玄鸟纹铜箭:"规矩很简单——"他修长的手指轻抚过箭尾羽毛,"第一,箭簇必须由王室作坊统一铸造;第二,每支箭都要用战俘的血淬火开光。"说着意味深长地补充,"当然,偶尔也会用些...特别的材料。"
姬旦展开一卷散发着古怪气味的竹简,刚想询问"牝牡之辨"的含义,宫亭便用玉尺轻轻按住他的手背。
"公子不妨带回去慢慢研究。"星官指向窗外冒着黑烟的祭坛,"我们卜殿每天都要解剖人牲。比如羌人要检查右肋第三根骨头,东夷人则要看头顶骨缝。"他忽然压低声音,"上个月有个粗心的卜官把孕妇算成了男丁,现在...他成了宗庙地基的一部分。"
戌时三刻,巡卫的铜铃响起。
姬发凝视着任命书,状若随意地问道:"听说弓旅还要负责商王的仪仗?"
"每月初一要穿犀甲持铜戟。"宫亭掀开席子,露出鹿台武库的地图,玉尺点在"礼器库"上,"不过真正重要的是看守熔铜作坊——"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所有诸侯进贡的青铜礼器,都在这里重获新生。"
姬旦后背瞬间沁出冷汗,想起西岐今年进贡的八百斤青铜器。他强作镇定,问道:"卜殿的龟甲要如何处理?"
"需用战俘血泡三日,在寅时星光明亮时烧灼。"宫亭抛来一块裂纹龟甲,"裂纹走向必须与商王当日衣纹相符。"说着随手掰掉龟甲一角,"比如这块本该显示'西岐不安'的卜甲,现在成了'东夷叛乱'的卦象。"
最后,少年星官将两枚温润玉符递给他们:"这是你们的通行令。记住:弓旅辰时击鼓点将,迟到三次断右臂;卜殿酉时焚香续骨,烟气不直则挖目。"
临走时,他忽然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若见祭坛青砖渗血...那可是要改朝换代的征兆。"
月光如水,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声响。
姬发把玩着手中温润的玉符,指尖描摹着"司弓旅右师"的刻痕,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位神子大人,倒是把商王那套严刑峻法学得惟妙惟肖。"
"不止是学。"姬旦将玉符贴在胸前,仿佛还能感受到少年指尖残留的温度,"他是在替商王执掌人事大权。六百石以上的官职由子姓贵族世袭,六百石以下的..."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全在他一念之间。"
兄弟俩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震撼——这个看似清冷的少年,手中握着的竟是商王朝最隐秘的权力命脉。
"难怪费仲前日往卜殿送了三车龟甲。"姬发凑近弟弟耳边,"指明要给白鸾神子..."
姬旦耳尖微红,想起少年递玉符时若有若无的触碰:"巫卜殿的记录显示,凡是他举荐的人,最后都会调任要职。"
"明日我们也送两盒白玉去。"姬发眯起眼睛,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就说...西岐仰慕白鸾祥瑞。"
屋内,宫亭慵懒地倚在桌案旁。透过窗棂,他瞥见玄鸟卫的衣角在暗处若隐若现。这些商王的密探,正是他当年亲手提议建立的,如今却用来监视自己。宫亭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星官大人,这是秋祭要用的人牲名单。"侍从恭敬地递上兽皮名册。
宫亭漫不经心地接过,朱笔轻点,划掉了三十个东夷侦察兵的名字——这些掌握商军布防的俘虏,不该白白死在祭坛上。
灯花突然爆响,宫亭抬眸望向王妃寝宫的方向。早晨姐姐送来的密信已被他妥善藏好。帝乙永远不会在意这些"小把戏",就像他不会在意那些被重铸成箭簇的青铜礼器,不会在意被篡改的卜辞,更不会在意一个看似无害的少年祭司。
"千里长堤,毁于蚁穴。"宫亭轻声呢喃着姐姐的叮嘱,将染血的祭器清单投入火盆。跃动的火光中,他仿佛看见帝乙随手将奏报扔进沸腾的青铜鼎——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永远不会察觉,鼎中翻滚的不是兽血,而是正在腐蚀王朝根基的剧毒。
更漏声声,宫亭修长的手指抚过玉龟上的裂纹。计划才刚刚开始,而西岐这对兄弟,或许会成为他最得力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