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卜官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低头递上外套:"大、大人,请添衣......"声音细若蚊呐,耳尖却红得像是要滴血。
初春的昼夜泾渭分明。白昼里暖阳将檐角冰凌融成涓涓细流,入夜后寒气却又爬上瓦当,凝成剔透的霜花。此刻月光裹着料峭春寒漫入暖阁,在青砖地上铺开一层银霜。
宫亭推门,青铜门环发出轻响。帝辛正斜倚在酒案旁,鎏金蟠螭烛台的光影在他眉宇间跳动。少年帝王仰头饮尽玉斗中的酒,琥珀色的琼浆从唇角滑落,在黑色衣襟上洇开一片深色。
"当心炭火。"帝辛足尖一推,鎏金暖炉滑到宫亭跟前,炉中银炭噼啪炸开几点火星。
他打量着宫亭,突然攥住对方衣袖:"先生的手怎么这么凉?"狐裘大氅带着体温落下,内衬绒毛蹭得宫亭颈侧发痒。龙涎香混着少年身上的暖意,将春寒逼退三分。
"今日朝堂上......"宫亭拢着大氅坐下,面露微笑,"陛下那一剑,分寸拿捏得极好。"
"不及先生用虫蛀的黍粒戏耍老顽固。"帝辛倾身凑近,酒气拂过宫亭鼻尖,"你派往西岐的信使,此刻该到漳水了吧?"
宫亭摸了摸鼻子:"仓廪空虚,不得已而为之......"
"所以孤配合你演完了这出戏。"帝辛忽然笑起来,眼角泛起细纹,"那老匹夫气得胡子发抖,孤险些破功。"
烛花爆响,两人相视而笑的身影在屏风上摇曳。宫亭屈指轻叩案几:"陛下已深谙为君之道了。"
指尖在檀木案几上流连未收,他的笑意却渐渐凝固:"臣还有一事不解——既准阿姐与子衍归乡,为何独留家父?"
帝辛不答,琥珀酒液倾入炭盆,蓝焰"嗤"地窜起。他忽然按住宫亭膝头,指尖顺着玉带游移,在腰后烙下灼热的温度:"鄂南湿冷,先生记得穿孤赐的裘衣。"话音一转,"至于鄂侯...开春祭河伯,正缺个掌火官。"
"荒唐!"宫亭霍然起身,玉带钩撞翻酒盏,琼浆在青砖上蜿蜒如血,"司祭署十二位大巫,哪个不比家父懂祭祀?"
"按照礼仪——"他甩开帝辛的手,"祭祀掌火官就该让司祭署的大巫来当!陛下这是要拿家父作押?"
帝辛低笑,指节叩响青铜酒壶:"孤会安排他住在观星台顶。"忽然贴近对方耳畔,气息灼人,"那里视野开阔...正好请鄂侯帮孤看着紫微星。"
宫亭喉结滚动,后槽牙咬得发酸。烛火跳动,映得他眼底金芒流转——当年教这小子观星时,不过顺口提过"挟亲制衡乃帝王常策",如今倒被这虎崽子反噬得狠。
"家父连北斗七星都辨不清!"
话音未落,帝辛突然欺身上前。宫亭只觉头上一轻,青玉簪已被抽走。银白长发如月华倾泻,发梢扫过青铜日晷,惊得晷针轻轻一颤。
"那不如请他去虎园,照顾老虎?"帝辛把玩着手中的玉簪,簪尖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若是指虎大..."宫亭藏在祭袍下的手指骤然收紧,"它四年前就回归山林了。"
"昨日东郊新献白虎一头。"冰凉的簪尖突然抵上宫亭喉间,帝辛带着酒气的吐息灼热地拂过他耳廓,"这畜生倒乖顺,见着烤肉便俯首摇尾。"烛光将簪影投在颈侧,蜿蜒如昔年锁虎的铁链纹。
宫亭喉结在簪尖下滚动,怒极反笑:"陛下究竟想..."
"我想听之前的称呼。"年轻的帝王骤然逼近,烛光将两道身影融作一处。玄色广袖如夜幕笼罩宫亭半边身子。
"...受德?"簪尖随呼吸游走,在颈动脉处激起一阵战栗。
银簪挑开衣领,露出那道陈年爪痕。帝辛指腹摩挲着凹凸的疤痕,声线低沉:"再唤一次。"
"...德儿。"
玉簪清脆坠于日晷盘上。帝王扣住他双肩,鼻尖相触:"把观星台的誓言,再说一遍。"
银发与玄铁护腕纠缠,宫亭阖眼,睫毛在烛火中轻颤:"......终身不娶。"
"不够诚心。"酒气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那夜你分明说——臣愿永远侍奉神明,此生不娶。"
宽袖扫落犀角杯,琼浆在地毯上洇开暗痕。
"陛...受德!那不过是酒醉后的..."
玄鸟纹扳指抵住他下颌,在苍白肌肤上烙下印记:"你对着鄂山起誓时——"冰冷的金属滑至喉结,"瑶光星正映在正北方。"突然按住对方跳动的脉搏,"星象、方位、誓言,分毫都不能差。"
"......臣对鄂山立誓,此生不娶......"
"还有,永远侍奉神明。"帝辛突然含住他遮掩的指尖,在关节处留下湿痕,"漏了要紧的。"
宫亭垂眸看着指尖的水光,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陛下说的是...永生侍奉成汤诸神?"
"又错。"帝辛皱眉道,"那夜你分明——"玄色广袖扬起,"指的是紫微帝星——就是我!"
铜壶滴漏声戛然而止。
"先帝入土前,臣已立誓。"宫亭忽然拽过帝王手腕按在自己心口,眼中闪过一丝讥诮,"陛下若不信,不如..."他轻轻拍了拍胸口:"剖开一观?"
"剖开一观?"帝辛低笑一声,"孤怎舍得?"突然收紧扣在后颈的手,声线危险:"我要的是虔诚的星官。不是总眺望楚地的鄂国公子。"
"臣的心若真在楚地,"宫亭轻声道,指尖划过帝王掌心,"又怎会日日守着这观星台?"
烛火"啪"地爆响,将两人紧贴的身影投在日晷上。帝辛贴着对方的耳垂低语:"今夜留下……可好?"
手掌顺着背脊慢慢滑至腰窝,"我们好好商议...你白日提的新政。"感受到怀中身躯微僵,帝辛忙笑着补充:"真的……只是议政。"
三指并拢作誓:"我保证。"
烛光映照下,年轻帝王眼中跳动着狡黠的火星。
宫亭手腕一翻,借着对方松手的瞬间灵巧后撤。衣袂翻飞间已拉开安全距离:"臣告退。新政之事..."目光扫过案上倾倒的酒樽,"待陛下酒醒再议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