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柳深吸一口气。
夏文柳想到从东地传来的消息,孟家军和钟皇夫的离开让一些人蠢蠢欲动,出手更加肆无忌惮——贪腐严重,军资倒卖,强掠钱财,竭泽而渔,
而建平帝不久前做出政治上的反击——创立宦官涉政机构,直接干涉军资和粮食储备。
她低声道:“若是阿父能看到这世间变成这般模样,定能理解文柳所做之事。”
夏文柳高高地举起酒囊向阿父敬酒,酒囊倾泻,酒水银珠子似的从窄口飞出。
无数景象在银珠中演绎。
一颗是年幼时她不愿习武,哭得稀里哗啦地抱着武器架不动,一旁站在树下扇风的阿娘笑出声来,狡黠地看着呆站着不知所措的阿父,见没人来哄那个小娘子嚎得更用劲了。
一颗是才把双髻放下的小娘子披上一身藤编软甲,被阿父带到军营,才四尺的个头努力地跟着主帅的其他亲兵锻炼军阵。
挥着比人还高的军棍,不小心把一个干瘦的大娘敲晕,那是她后来的师傅。小娘子被阿父摁着对大娘磕几个头。
一颗是回印州老宅躺在院中的木榻上,喝着冰过的酸角汁,打开一本兵书套着的志怪小说看,突然被刚刚会跑的文杨抱住小腿,大声叫阿姊。
小娘子惊喜地连书封面都没藏好,被阿父捉个正着。
越来越多的银珠散落在地,敬酒的人眼前模糊一片,地上的酒液汇聚成小水洼,映出昏暗的居室。
“阿姊……”内室中出现极小声的叫唤,夏文柳却绝不会忽略。
她转头,看到揭开帷帘,躲在夏姝身后的夏文杨,他神色似乎有几分不安。
夏文柳稍顿,面不改色地擦干眼泪,招手让夏文杨过来:“你也许久未见阿父,今日多敬他一杯。”
夏文杨沉默地接过酒囊,心中默念:阿父若在天有灵,快使阿娘阿姊快活些吧。
缓缓举起酒囊,手腕一转,往下一洒。
武毅帝伸手扶住眼前倾倒的酒杯,挥手让人把笨手笨脚的侍从拖走。
进入八月却炎热不褪,众人不禁担忧京畿或遇旱灾,甚至坊间流传起暗喻至尊得位不正的童谣,使得这位年轻的君王愈加脾气暴躁。
况且夏淑妃临近临盘,行事愈加娇蛮,对武毅帝也不减其威——或许是腹中的双胎给她的底气。
又或许是,过于庞大的胎像给母身带来的恐怖,那是让人怀疑不止双胎的程度,或许还不如是三胎。
连对生产一事了解不多的武毅帝都明了,此番生产夏淑妃恐怕凶多吉少。他对此忧喜交加,既乐于可能有两位后代诞生,又担心孩子无法平安出生。
因此,即使是听闻建平帝驾崩的消息,也不曾让武毅帝眉目舒展,更别说接下来听到的消息——建平帝禅位于卫南军首领。
使得武毅帝直接反手抽出自己身上的久不使用的佩剑,插到桌上的红枝木炙羊上,正对腰部。
“荒唐。连江山都传不下来,小六果真无能。”玄衣男子怒声低吼。
“圣人何必如此动怒,这天下迟早都是您的,如今避免兄妹相残,也是件好事。”门外四人抬着轿,载着一孕中妇人入内,摇摇荡荡间,妇人却声线平稳,正是夏淑妃。
武毅帝抿唇深吸气,轻咬后牙勉强露出微笑,柔声道:“书柳,你身子重了,何必每日前来奉饭。”
夏书柳被抬到桌边,才从轿中下来,先低头微微蹲身行礼:“圣人安康如意。”
武毅帝不着痕迹地笑一下,眼神凉薄地垂视行礼的女子的头顶,下一瞬上手去扶:“莫要再多礼,早些吃食罢,书柳保重身体比一切都要如吾意。”
夏书柳又一次低头微笑,眼神含情脉脉的挑眼看武毅帝。
两人转身看向餐桌,都因为映入眼幕的长剑顿了一瞬,武毅帝眼带怒意地看向候在一旁的侍从,还不快来拿走?
夏书柳则被雪白的剑身吓一跳,勾起她对于刀刃相接的记忆,像是幼时练武,手中短剑被堂姊长剑挑落在地,雪白锋利的长剑横亘在脖颈上,堂姊的脸上是张扬的笑意,像是对手下败将的讥笑。
夏书柳意识到被吓倒后不禁冒出怒火,她如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未来至尊之母,与夏文柳一个小小的将军相差何止云泥,自己怎么还会被吓到。
虽然是这般想,心中怒火却愈发蒸腾,同时蒸腾而上的还有腹中的痛意,她立即意识到,产期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