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伸出手,像是在拥抱观看这番景象的人。
被拥抱的是霍洛克公国的艾文·米尔特。约瑟看得入神。原来这就是埃德蒙·西格纳斯。这种人让艾文死心塌地,约瑟居然觉得有些理解。
“米尔特小少爷,我的小朋友。”
“什么事,埃德蒙?”约瑟听见了稚嫩的声音。曾经属于艾文的声音。
“夜飞。”埃德蒙莞尔,向前伸出手来。约瑟通过艾文的第一视角,看到荧幕这侧伸出的少年青涩有力的手握住了埃德蒙骨节突出的瘦削的手。紧接着被埃德蒙抱进了怀里。左右两侧展开了纯白的羽翼,羽翼扇动之时,天空仿佛随之动摇,草叶纷飞。两人腾空而起,转瞬之间升至云端,米尔特家的房子一下子变得很小。青年人和少年人的笑声交织在一起。这多美,约瑟想,好像没有任何麻烦事能打搅他们。
云朵在翻滚。厚重的堆叠着的云层,有时像海浪一样翻滚着,翻滚出一层一层不同的色彩,美丽的暖色之后仍是明亮生动的颜色,它们的源头是即将落下的太阳。约瑟观看着,屏息凝神,他甚至能感受到高空稀薄剧烈的风,能闻到美丽云层散发出的光线本身的甜味,每种颜色都是一种特别的味道。
他不禁想到,在橡木海的时候,如果出现埃德蒙·西格纳斯这号人物,带着他远远飞离地上的麻烦事,远离一切痛苦和纷扰,到云端去与天空亲近,那他恐怕也会愿意的。
约瑟突然觉得身体非常轻盈。他意识到从艾文那里获取的力量不止映照出了回忆中的场景,也还原了回忆中的感受。约瑟从未感到如此轻松,不由得露出了罕见的不带讽刺的笑容。转过头看艾文·米尔特,约瑟看到艾文泣不成声。
青葱的草地。下方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偶尔能看到比他们更低的位置上悠闲飘过的飞行船。两人往下俯冲,那一瞬间的感受无与伦比,然后再顷刻间拔升高度,云朵的水雾扑打在脸上。约瑟感到,在那些飞行的时刻,时间的流动开始消失,快乐的时候既转瞬即逝又像永恒。他仿佛完全忘却了他自己,又好像无比真实温暖地和埃德蒙·西格纳斯在一块。在美丽的地方,远离尘埃。
这或许是一种解法,约瑟想,如果在橡木海的时候,自己也有这番心境……
可他不是没尝试过。
毕竟,梅约先生和梅约太太都说,如果约瑟也像伊萨一样开朗,那就太好了。可是约瑟太敏感了,既敏感又孤僻。如果约瑟能学学伊萨哥哥,阳光面对生活,多出门玩耍,是不是就不会生病了?
可是不行啊,伊萨哥哥。他约瑟没有阳光开朗的命。有时候不信命是不行的,因为不论你如何挣扎,该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想获得的所有事都需要代价。约瑟·梅约先天没有好身体,隔三岔五就要感冒发烧,时不时就来一场热病。而那时的橡木海,唯一公认有效的治疗方法就是放血。于是镇上最好的医生每周都会来梅约家里为约瑟治疗,也就是每周都会为他放血。
他那时候那么小,生病好难受,放血又好疼。真的好疼。看着自己的手臂被划开,自己的生命力仿佛都随着血液流走了,流到银碟子上,或是盆之类的容器里面。血腥的臭味充满了整个房间。他挣扎,他反抗,于是他被捆缚在床上,身上割开了口子。医生一本正经的脸看起来好可恶,他说自己是为约瑟好——可是约瑟觉得这分明是伤害。梅约先生和梅约太太听不进他的求救,而安赛尔只会好言相劝,劝他逆来顺受。只有伊萨想要帮助他。只有伊萨不放弃他。
伊萨说,不管经历什么,你要过得开心,你要笑。你要为自己争取,你要和他们说。你要多锻炼,要吃很多好吃的,这样才不会生病。来,笑一笑,约瑟笑起来很好看。
约瑟学着伊萨的样子微笑了。他微笑着请求医生不要放血,医生继续划开他的胳膊。医生看他在笑,以为他不痛,就划得比之前更深了。
约瑟去和梅约夫妇沟通,他温和地解释自己的痛苦。梅约夫妇见他温和有礼,而以往的约瑟暴躁阴郁,就觉得放血疗法起了效果,于是拒绝了约瑟的请求。
约瑟想要让自己的体质变好,于是去外面散步,走得一天比一天远,直到有一次下了一场特大暴雨,让他得了一场对他而言前所未有的热病,高烧不退,放血放到晕厥。从鬼门关爬回来捡了一条命,但是病好后的身体比锻炼前更虚弱,甚至很难自己下床走路。
所以你看,你应该拥有的东西都是命运中明明白白写好的。有的人就不应该拥有快乐和健康,有的人只能拥有痛苦。可是拥有痛苦又怎么了呢?既然他无法从这痛苦中挣脱出去,为何不体味这痛苦、加剧这痛苦,让剧烈的疼痛绽放出花来?
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啊。
痛苦有其积极意义,一味的快乐反而不对。疼痛让人清醒地感到自己活着,而快乐是肤浅又愚蠢的。最高等的快乐不是简单的美食美景带来的快乐,而是深刻的痛苦之后止痛的瞬间。人活着不就是这样一回事吗,承受着尘世带来的痛苦,在间歇性的止痛时刻获得极乐。如果没有低点,你就无法到达高处。所以为了到达高处,你要去自己走低。为了创造,要先去毁灭。为了保护,要先去伤害。为了爱,要先去恨。
为了保护,要先去伤害。
在明白了这一点后,约瑟串通伊萨灌醉了来拜访的医生。约瑟趁着父母不在,把医生捆在椅子上,翻开医生的手提箱,拿着柳叶刀使劲划医生的胳膊和腿。医生的血流了一地,但是大部分被约瑟装进小瓶里。医生酒醒,大声叫骂,但是约瑟捆得太紧,医生挣扎不开。
约瑟·梅约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医生。这个灰色头发的中年人曾经这样俯视着他。现在地位颠倒过来了,医生的眼中满是惊惧,颤抖地求饶。这种恐惧让约瑟感到快乐。他拿出小刀,贴近医生的小腿,带着伊萨教给他的乐观微笑,缓缓地说:“您体会到了吧,放血是一件多快乐的事情。您曾经对我那么好,我当然也要报答才是。”
直到梅约夫妇冲进家门,夺走了约瑟手中的刀子。他们付了医生一大笔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才换得对方不声张也不报警。其实,那位年迈的医生为自己的治疗搞疯了梅约家的小少爷而感到愧疚。约瑟再没被放过血。
约瑟恍然大悟。原来想要从痛苦当中挣脱是没用的,他需要亲近这种痛苦,甚至制造这种痛苦,以实现真正的快乐。他需要先伤害人、损坏东西,来换得事情和平解决。他之前改变不了现实的原因在于他憧憬乐观的心态。向善和向上是没有用的!
约瑟更加易怒了。谁招惹他,他就狠狠报复谁。就算有人没招惹他,他也莫名其妙去招惹人家。这就像放血,只有放血和被放血,伤害和被伤害。如果不想被伤害,就得去伤害人。他成了橡木海里的孩子王。没有人敢不听他的。这种感觉好极了。他心情糟糕的时候,就摔碎东西。有一天,摔碎的东西竟然自己愈合了,而且为他带来了能量。
是的,他拥有了魔法,名叫破败赐福。
约瑟摇摇头,从过往的回忆中挣脱出来,继续和埃德蒙·西格纳斯飞行。埃德蒙不再抱着小艾文·米尔特,而是拉着他的手在空中飞行。这很奇怪,因为小艾文是没长翅膀的,但是他不会坠落下去,而是和埃德蒙牵手用小飞侠的姿势滑行着。那种异常的轻松感让约瑟感到警醒。
“我的小朋友,你和我就在这里,”埃德蒙说,“我们可以永远这样飞下去,不管任何地上的事情。我们可以实现人们的愿望,不论那些愿望是什么。世俗丑陋的生活永远与我们无关,我们活在甜蜜的幻梦里,我们轻松地飞行,我们体味极乐……这难道不好吗?”
约瑟猛地一拍大腿,大声喊道:“不好!”
艾文仍然沉湎在回忆里,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瞧着约瑟,慢吞吞地问:“哪里不好?”
“没有人可以一直这么快乐。”约瑟说,“一味追求快乐会让他付出代价。没有人可以逃避现实。”
哪怕是痛苦沉重的现实。
艾文的眼里又有两行泪淌下。
“是的,是的,巴别尔先生。这就是埃德蒙·西格纳斯所犯下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