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顺是个发展速度极慢的边远小镇,这儿还没通高铁,进进出出只能坐大巴,就连滴滴都不太愿意接这边的单。
温小满头抵着满是印子的车窗,耳机里传来悠悠的歌声:乌蒙山连着山外山~月光洒下响水滩~
她闭着眼,幻想自己是坐在公交车的唯美女主角,这样就能挨住周边弥漫来的脚臭狐臭还有口臭。
前面的司机突然大吼一声,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口音:“哪个丝儿吃辣条,车上不准吃,要吃滚下去!”(1)
温小满忍了一路的麻辣味,此刻终于在司机的怒吼声中烟消云散了。
大巴摇摇晃晃把这一堆排成沙丁鱼罐头的旅客送到平顺,温小满又花了三块钱打个摩的坐回家。
到家里时已经是中午了,温小满想着只吃今天的酒席,就没收拾什么行李,两手空空。
温芳涟给她塞了个自己揉的白花花大馒头,“人家三四点开下一场酒席,你先吃点垫肚子。”
温小满闻了一路的混合臭味完全没有食欲,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馒头皮往嘴里塞。
小镇的建筑都是白墙黑瓦,高墙抵挡住上头的烈日,路面是清一色的青苔石板,一条贯穿全镇的水河又送来袭袭凉意,这种阴冷让温小满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那酒席就设在大伯妈的自建屋宅的外面,想着两家离得有些远,为了省钱又要赶时间,母女俩准备走着去。
这白事酒席的规模并不大,设了约摸七八张桌子,大红帐子架在一边,里面摆放着准备好的食材锅灶,就等着到点生火猛炒一锅菜;地下有两个棕色大盆,接来的自来水龙头不停地往里灌着水,那些碗筷就这么沉浮在其中。
酒席有一个主厨和几个帮手,要开饭之前厨子就要张罗着做大锅饭了,镇上的厨子基本没什么手艺,炒熟像个样子就上桌,也没人说什么。
但是大伯妈家总喜欢把所有表面功夫做足,不管红事白事,恨不得告诉别人她们家有钱,真的很有钱,所以这次特地去县城请了个有名大厨。
温芳涟领着温小满往屋子里走,这在平时可进不来里屋,毕竟穷亲戚比狗都惹人嫌,她们时不时跟坐在旁边的人打招呼,地上一堆瓜子果壳糖纸,踩起来噼里啪啦响。
灵堂就设在一楼大厅,牌位后面就是黑漆漆的棺材,里面躺着谁不必多说。
温芳涟从桌上扯过一条白布给温小满绕在脑门上。
“妈,我也要戴啊,她家女儿自己戴得了呗。”
“别胡说,等会半夜你还得跟着她们绕棺材唱词。”
“啊?”
“哎呀,反正你就跟着她家一起照葫芦画瓢做事情,法师在外面念经唱歌。”
法师?还射手呢。
温小满不知道她妈妈是从哪听的这个词。
她把松垮垮的孝布小心翼翼拉到脑后去,跟着温芳涟又出去。
现下要开饭了,一堆人还都翘着二郎腿嗑瓜子聊天,聊的内容也很平常,无非谁家又怀了,谁家生了,哪家的狗被鹅咬了,然后最后再爆一个惊天大瓜结尾,家长里短无非就这些话滚着说。
灶那边已经升起了火,什么盐巴酱油通通往里抛,偶尔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
温小满眯着眼,她有些看不太清楚远处的景物,50米以外就人畜不分。
但是那两个明晃晃的大耳圈一下子就闪住她的双眼,那件亮蓝色上衣又实在明显,想不让人注意到都难。
温小满突然笑了。
她从盘子里捞起一把瓜子,指尖捻着瓜子往齿间送,然后不顾天热火温迎面走过去。
“哎呀哎呀,这不是前两天说要吃酒席的夏老板吗?”
夏迹星一愣,手上的动作慢下来,她的铲尖压碎了一片土豆,碾成土豆泥。
“太巧了,我就说怎么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原来是星大厨。”
“什么星大厨,听起来多low啊。”
夏迹星小脾气蹿的一下就上来了,她把锅铲一扔。
温小满吐了一嘴的瓜子皮,对着旁边的人说,“看看,这从哪找的厨子,一言不合就不干活了,我要告我大伯妈去。”
周围几个备菜的大妈嗅到有争端的气息,齐刷刷地看过来。
夏迹星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只好又抄起锅铲把半熟的青椒土豆块翻炒一遍。
“这才对嘛,好好炒菜,要不然我告一嘴你连钱都拿不到,你要知道乡下的婆姨都很难缠的,嘴巴夹得很。”(2)
夏迹星连个眼神都不想甩给她,但是又被她这话吓到,她看电视剧里的剧情好像就如温小满说的这样。
这可是她好不容易找来的兼职,要是黄了就彻底没几天饭可以吃了,谁叫她那个餐馆在自己手里完全开不下去。
夏迹星从小就在外地读书,但脑瓜在这方面实在不够用,一天到晚只想着琢磨怎么做蛋糕咖啡,学校里学的也是这个,本来美滋滋想着攒点本金开咖啡店,但奈何家里人身体一直不太好。
母亲四十岁生下她,可谓是高龄产妇,难免落了一些病痛,父亲又爱抽烟喝酒,五十多岁的时候就是肺癌晚期,妻夫俩的离世相隔不过两三年。但晚来得女,夏迹星得到的宠爱没得说,跟天上的星星一样捧着。
夏迹星接手餐馆简直是措不及防,南岭对于她来说才是真正的异乡,没朋友没亲戚,那些上学结交的朋友不联系也就淡了。
她本人的炒菜手艺又不行,客人不来生意差,其实那餐馆已经在外面贴了告示要卖了,只是最近还没人来联系她,夏迹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还能干什么。
站在原地回头看,只有一片狼藉,再往前看,未来一片漆黑看不到出路。
温小满也不知道这人怎么了,自己不过就随口吓了几句,她看见夏迹星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开始覆盖上泪水,像是要哭出来。
除了母亲和小妹,温小满是从不习惯关心外人的,“怎么了”这三个字如同灌了铁水,把喉咙烫得发焦发哑,她说不出口,更何况这人还是死对头夏迹星。
夏迹星却快速用小臂擦掉眼泪,自顾自嘟囔一句:“这大锅饭的油烟怎么这么呛,熏得我眼泪都出来了,下次再也不来了。”
活该。
温小满脑子里冒出这两个字。
大概是那两滴眼泪真的把她唬住了,温小满突然觉得再刺激她没什么意思,只好捧着瓜子又回去等饭吃。
饭菜上得很快,温小满吃完了一碗饭,总觉得和镇上的那些厨子手艺没什么区别,大伯妈亏大发了。
如温芳涟说的那样,温小满跟着大伯妈家的小辈她们绕着棺材转,手里再攥一根燃香,走到牌位面前的时候迅速下跪磕三个头,然后重复整个步骤。外面的师傅就拿着锣敲,嘴里念词富有音韵,但温小满听得像尼姑念经。
她不知道这一出到底是在做什么,只知道跟着别人屁股后面转圈行了,这里面虽然阴森,但好在整个屋子很亮堂,外面人声鼎沸,很难生出什么骇人的气氛。
不知道绕了第几圈,温小满几乎要就地跪下的时候终于停了。
温小满虽然成天跟不同的人打交道,但是她骨子里是个i人,社交会耗费她整个人的能量,所以得了闲,她自己跑到没人坐的角落缩着。
平顺的白事酒席除了提供午晚饭以外,还有宵夜,要么是煮红糖稀饭,要么直接煮芝麻汤圆,这原本是给守夜人的,但随着时间发展,在座的便都有一份,不白来,都不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