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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应的视线在那两团浓重的青黑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回“既回”强装镇定却难掩烦躁的脸上。
她的目光很静,没有探究,也没有责备,只是纯粹的观察。
殿内莲池水流的淙淙声被无限放大,过了几息,与应放下手中沉重的玉笔,身体微微后靠,倚在紫檀椅背上。
她看着对方:“既回。”
“在。”既回应声,头颅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心里已经开始翻江倒海地骂自己嘴快。
然后,他听见与应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询问:“你昨夜没睡好?眼下青得很。”
既回一愣,还没来得及编织借口,下一句更轻飘飘的话就落了下来,狠狠砸在他混乱的神经上:“要不要……趴本座腿上歇会儿?”
哪吒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气猛地从脖子根炸开,瞬间燎原般冲上头顶。
他猛地抬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全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无处可藏的慌乱,直勾勾撞进与应平静无波的眼底。
趴……趴腿上?!!
她她她……她说什么?!!
那张因熬夜而苍白憔悴的脸,此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充血涨红,连带着脖子都像是煮熟的虾子,红得发烫。
哪吒三太子,堂堂顶天立地的煞神,竟因一句话溃不成军。
他僵在原地,端着茶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把玉盘捏出裂痕。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趴腿上”三个字在无休止地刷屏,循环播放,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然而,与应却已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摊开的卷宗上,侧脸的线条依旧清冷如初。
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过是一缕拂过莲池的微风,吹过就散了,没在她心里留下半点涟漪。
只留下某位“忠心耿耿的仙娥”,顶着一张几乎要冒烟的脸,灵魂出窍般杵在原地。
哪吒感觉自己的脸烫得能烙饼,端着茶盘的手僵不行,那杯可怜的云雾茶在瓷盏里剧烈晃荡,随时要英勇就义,泼洒一桌。
趴?还是不趴?
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管她知不知道你是谁,先把这千载难逢的便宜占了再说!反正现在顶着既回的皮,丢脸也是丢既回的脸!不趴白不趴!
另一个声音则带着羞愤欲死的咆哮:不趴!一旦趴下去,身份暴露事小,被她发现堂堂三太子竟扮作女人,还、还趴在她腿上……这要是传出去,他以后还怎么在天庭混?!这张脸往哪搁?!太丢脸了!简直比被李靖再砸一次金身还丢脸!
两种念头在他脑子里打得天翻地覆,火星四溅。他脖颈微微转动,目光带着点鬼祟地瞟向与应垂落在地云锦织就的衣袍下摆,想象着那衣料包裹着的柔软曲线……
脸上的热度瞬间又飙升了一个等级,几乎要喷出蒸汽。
“咳。”一声清浅的咳嗽,刺破了这滚烫的幻想。
哪吒猛地一哆嗦,手里的茶盘随之剧烈一晃,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烫得他指尖一缩,险些真的把盘子扔了。
他如梦初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调子拔得又尖又细,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婢、婢子不敢!元君折煞婢子了!婢子昨夜……昨夜只是贪看了一会儿星图,忘了时辰,无碍的!真的无碍的!”
他一边说一边将茶盏放到与应手边,然后猛地后退几步,后背撞上了那扇燃烧着火焰莲纹的屏风。
“婢子这就去给元君取今早瑶池新送来的文书!”
他丢下这句话,声音还在发飘,几乎是以一种同手同脚的狼狈姿态,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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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应指尖玉案上划着圈,旁边本该放着温茶盏的位置,此刻只剩下一片微凉的湿痕。
她索性撑起下巴,目光投向那扇屏风。火焰莲纹依旧张扬地燃烧着,每道金线都透着某人嚣张跋扈的印记。
可这印记的主人,连同那个总是低眉顺眼,偶尔会像炸毛猫儿般莽撞的“既回”,都跟被兜率宫的紫金葫芦吸走了似的,一连几天,影儿都不见。
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她心里也空出了一大块。
玉生伺候得极好,端茶递水温凉适宜,研墨铺纸一丝不苟,规矩得挑不出半分错处。可就是少了点什么。
少了不管不顾的笨拙热忱,少了偶尔能把她从繁冗公务和冰冷算计里硬拽出来,令人哭笑不得的烦人劲儿。
与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的疲惫和烦躁都挤出去。
她干脆把脸埋进微凉的手臂,整个人毫无形象地趴在了玉案上。
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