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介问用不用请郎中过来,余夫人果断回绝,侧身卧倒,呼吸渐渐绵长,崔介没辙,轻步退出屋子。
翌日,崔介便销了假,穿戴齐整前去上朝。景帝野心勃勃,欲拿下西南一带,故而近期议事总围绕“兴兵”“南下”等词汇展开,慷慨陈词,气吞山河。崔介一介文官,带兵打仗上算得门外汉,全场沉静。
朝毕,景帝指名道姓留下他,一改适才之激昂奋进,平和道:“朕闻你母亲抱恙,可有起色了?”
崔介坦言相告。
余夫人因何而病,景帝略知一二,倒也不恼,毕竟自己的女儿着实不逊,崔家书香门第,心怀怨念情有可原。
念及此,景帝遣龚福亲去崔府探望余夫人,聊表关心,崔介作揖谢恩,景帝含笑道:“还客气什么,很快便是一家人了。”
两人闲闲聊了一会,景帝才让崔介回翰林院。
彼时,薛怀义回东宫换上常服,和程胜分抱两摞厚厚的书本--足足耗费一月抄录完成的十遍《尚书》,默然往太极宫呈与景帝御览。
书本沉甸甸的,东宫到太极宫有段路,程胜略微吃不消,脑门直冒汗。反观薛怀义,步履轻松,面容清爽,竟比空着手走路更轻松几分。程胜佩服得五体投地,忍不住打破沉寂:“这书大可让奴才们搬,殿下何苦亲自受累呢?”
“做了错事,亲力亲为方有诚意。”薛怀义气息平稳,面不改色。
看他任劳任怨的模样,程胜不觉泛起一缕心酸,打抱不平的念头终究压了下去。妄议天子,属重罪,一个不慎,项上人头难保。
一步一步,登上万丈石阶,巍峨宫殿映入眼帘——太极宫到了。
其时,两扇朱红大门缓缓开启,一玉面郎君扬然走出。
薛怀义微微眯眼,此人他认得,新晋宠臣兼将与薛柔共度余生的驸马,崔介。
日日在朝碰面,崔介熟知薛怀义,敛衽见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尾音之后,是漫长的静谧,时间好似凝固了。
崔介不敢轻慢,保持姿势,哪怕被晾到脊梁发僵、胳膊发酸,仍然端正到完美无瑕。
崔介记起之前在御花园,相隔九曲长廊的,短暂的对视,当时恍觉对方有不善之意,未尝往别处思忖,如今拿掉那道廊芜,面对面,他顿时分明:不善确实存在,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加深了,发展成了敌意。
崔介自查平日的待人接物并无欠妥之处,与同僚相处也甚融洽,而太子待己的敌意源自何处,百思不得其解。
不仅崔介困惑,近身伺候了太子四五年之久的程胜亦云里雾里。太子一贯温柔敦厚、彬彬有礼,莫说崔大人这类朝廷命官,纵然宫中最低下的奴才,也不曾为难过。
“殿下,崔大人向您见礼呢……”纵不好一直冷着,程胜小声进言。
“崔大人平身吧。”薛怀义湾着耐人寻味的笑,发话。
崔介挺直身板。崔、薛两人个头大差不差,因此,崔介现在平视着薛怀义。
“据传,崔大人与十妹妹不日有喜,可确有其事?”薛怀义一时来意,将怀里的书本交由程胜一人托着。为什么?或许为了在臣子面前维持太子应有的体面吧。
崔介道:“并非传言。微臣与十殿下之间是父母之命,所以,并非传言。”
崔介自诩淡泊,可一个淡泊之人怎会咬文嚼字,甚至为一两个略带瑕疵的字眼而不厌其烦地纠正呢?崔介自己也没头绪。
父母之命……是啊,家世相当,容貌相当,符合东床快婿的标准,更投合她的心意。莫名地,薛怀义的呼吸乱了,心也跟着乱了。但他从不允许自己有失态的时候,尤其对着崔介的面。
“如此,”迅速平复心绪,使其恢复死水般的寂寥,薛怀义最是擅长,“那孤便提前祝贺崔大人了。”
寻常贺新婚,必离不开“百年好合”“琴瑟和鸣”之类的语汇,但,流动的心潮不容薛怀义表此祝贺。
她罪大恶极,诸如世间种种象征美满幸福的字眼,通通不应该用在她身上,更不应该作为他对她日后的愿景。
崔介谦逊道:“微臣谢太子殿下好意。”
春风拂过,卷起那些墨迹遍布的书页,哗哗作响。
薛怀义但笑不语,举步踏入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