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翻身坐起,想要披件衣裳,却未觉得冷,索性穿着睡衣,推开窗,身体轻盈如一只蝶,翻出窗外便飘浮起来,飞到房顶方轻轻落下。
坐在房顶看月亮的师雁亭看到他,并不意外,静静望着他。
楚珩问:“有酒吗?”
师雁亭想了想,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一只酒坛,打开盖子,梨花白的香气便散了出来。他把酒坛递给楚珩,楚珩用袖口擦了擦坛口,也不担心这酒有问题,就着喝了几口。
喝完,楚珩又将酒坛还给师雁亭,师雁亭看了他一眼,见楚珩没什么抵触的意思,也喝了几口。
两人就这么分了一坛酒,楚珩将空了的坛子放在一旁,侧头去看师雁亭,师雁亭僵了一秒,心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楚珩想。“你……”楚珩努力地想挑起一个话头,可是岁月漫长,他眼一闭便睡了千年,师雁亭却是清醒的,这样一来,他们隔着的便不止是千年。
时间太久了,久到他对着师雁亭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楚珩自嘲地笑了笑,低下头,掩饰般说,“你怎么跟个受气跑回娘家的小媳妇似的?”
师雁亭闻言转过头来望着他,楚珩心说一句,完了。他那眼神怎么看怎么幽怨,楚珩心想,更像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楚珩说,“我没怨过你。”
师雁亭诧异地望着他,只听楚珩继续说,“立场不同,身不由己,我没做错什么,同样的你也没有。当时我就没想过恨,如今返回头去看,更不会有了。”
师雁亭其实是明白这点的,但楚珩可以不怪他,可以原谅他,他自己不能不责怪自己。他若真这样轻易放过自己,他怕他真的活成了一个没有是非黑白的魔。
楚珩把话说到这里,就不想再唠唠叨叨地要求师雁亭接受,他做不出这种事。他能做的就只到这个程度了。楚珩撑着下巴,扭头问:“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他不敢想,想想就要痛得喘过气来。他问得小心翼翼,却装作云淡风轻。他在师雁亭心里的时候,曾瞥到过几眼,师雁亭守着他的墓碑,灌着风,披着满身的落雪。他死时只觉得自己一生戚戚,到头来连颗真心都未能求得,那场赌局输得彻底。却不曾想,死了的不曾解脱,活着的更是将自己活进了名为长生的牢笼。
“我……”师雁亭只说了一个字,便哽住了,他没资格对楚珩诉苦讨怜。他垂下眼,摊开掌心,看着自己的手,上面早已经没有楚珩的血了,“我也不知。活着活着,我发现周围的人或老或死,只剩下我,就像被时间抛弃了。再后来,就成了这样。”
他不是没有想过死亡,他将断了的玉刺入自己的心脏,就当这是还楚珩一命。也不知是天神觉得他不能轻易死去,还要留他在世间备受折磨,还是楚珩到死都舍不得伤他,玉融进了他的体内,而他若要成魔身,还缺一颗心脏。师雁亭也觉得自己连死亡都不配了,于是他将玉炼成了心,行尸走肉般活了这么些年。
他一直在找楚珩,偿命也好赎罪也罢,就当他是不死心想再看那人一眼,哪怕是他出于对神君审判的不甘心,他放不下。楚珩一生求不得,他也求不得。
师雁亭侧过头,楚珩坐在月光下,目光是从前不会有的生动明亮,这样的眼神几乎望得师雁亭无法面对,他早已经陷进泥沼里了,实在承受不起楚珩这样的眼神。
他听到楚珩低叹了一口气,师雁亭说,“楚珩,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哪怕你说要我性命,我也可以给。”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楚珩就知道这人在世间煎熬里把自己困死了,旁人拆解不开。“你是将军也好,到头入魔也罢,我都不求你什么,你也知道的。”
“是,我知道。”师雁亭嘴上这样应着,心里却在想,可眼下你仍什么都不求,就让我觉得,于你而言,我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拉一把的希望了。
楚珩深吸了一口气,握住师雁亭的手腕,倾身过去,索一个吻。师雁亭一手按在他肩膀上,不让楚珩靠近,哑声道:“别这样。”
楚珩僵了片刻,缓缓退回去,说,“师雁亭,我给你时间,等你慢慢想通。若我一定要在你这里要求什么,我希望你放过自己,你朝前看一看,还有那么多年月,别让我等得太久。”
师雁亭看向楚珩,错愕地发现楚珩红了眼,那层薄雾蒙在眼底,是他让楚珩难过了。师雁亭垂下头,说,“你我还能有什么年月?为着那一刀,我连痴心妄想都不配了。”
楚珩沉默,师雁亭惨淡笑了笑,继续说,“神君说,人魔殊途,我一但堕入魔道,便没资格再被你看见、听到、想起。我还能这样同你说说话,已经很好了,我知足。”
“神君?”楚珩勾起一点笑意,“天神又怎样?神佛可曾救你出苦海、可曾护佑你顺遂平安?他说殊途就殊途?你已是魔身,却信神佛,可我偏不。”
说这番话的楚珩终于有了些千年前的影子,师雁亭有刹那失神。那时候楚珩同他在海棠花下醉饮,楚珩捏着酒杯,斜斜倚在树干上,说,“从前我祭神拜佛,虔诚至极,求他们给我们一条路,我能把那些尸位素餐败絮其中的人从那个位置推下去,再怎么纸醉金迷风雨飘摇,我只要一线生机。可谁庇护过我们吗?你们的马踏破我们的宫城,我在哭喊声和火烧的废墟中成了你的阶下囚,你们不准我死,要看我这样活着,我又想,杀了我吧,给我解脱,可结果呢?师将军你瞧,我还坐在这里。”
楚珩笑意深了深,又问:“殊途的是人魔,谁告诉你我是人了?你我为何非要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