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坐得气定神闲,他沉下神色的时候,闻远山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胡扯些杂七杂八的事去打扰他,下意识收敛了情绪,跟着楚珩静坐。
不对啊,闻远山想,楚珩又不是我老板,若真论起来,他还比楚珩职位高一点。闻远山觉得楚珩这人挺有意思,自己朋友被带走检查,他知道那些不是针对普通人的寻常体检,只问了一句查什么,便不再操心,多余的一句都没有了。
特别是他沉默的时候,太不像是个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了。闻远山给楚珩建立系统档案的时候,已经知道楚珩家庭背景很好,虽然是单亲,好在家境富裕,没吃过什么大苦头。这种家庭长大的孩子,教得好,学生时代就能有开阔视野可以担事,教不好,要么单纯、要么纨绔。但有这身气质的,须得有所经历,通常情况下,也不会是什么好的经历。
师雁亭被专员带着在每台设备里走了一圈,专员让他站在什么位置、做什么动作、或者躺在哪里,他都照做。他有些担心这机器突然灵光了,说他是魔,但这些仪器设备对他相当友好,没一个认出他和这楼里其他人不是同一个物种。
最后闻远山拿到的报告,也只写着师雁亭各项生理指标正常,胸腔内有一颗蓄满能量的内丹,在心脏的位置。同时,这个人的能量属金,强大到顶破了系统的阈值,却没有破坏性,被控制得极好。没有破坏性,意味着在师雁亭状态正常的情况下不会伤人,没有危险,闻远山稍稍放了心,转念又想,那为什么在南塘就触动了监控?
没等他猜出个什么可能性,那边楚珩已经对廖院坦白了童蛛一事,师雁亭顺着他的话说:“这不是一千五百年前传入人间的,自冥界轮回建立,童蛛随之诞生。若非它们主动攻击,普通人很难觉察到它们的存在,故而记载少之又少。”他学着楚珩的称呼有点生硬地叫,“廖院,楚珩要查的档案在么?”
“在的在的。”瞿明月把文件打开,一串标黄高亮的文字出现在大屏幕上,旁边有楚珩补充的批注,最下面标有白话注释。瞿明月说,“这本短篇小说集写的都是民间传说,大多发生在乡野或者州城市井。这篇文章说的是一个农妇发现她的丈夫总于午夜子时披衣而出,在院中对着夜空打坐,适逢三清宫中道长游历至此,她便请道士来家中驱邪。道士说,她丈夫已死了小半年,这段时间以来同她朝夕相处的,是个附身于人的鬼,需于子夜做法维系形态。最后道士收了那鬼魂,安慰农妇说,是她丈夫不舍她与人间,执念化了鬼,又将那男人安葬,方返回道观。可他一回去,便以丹炉真火烧了那鬼魂,又返回村庄,在村子四面贴了镇鬼符咒,未告知村中任何人,此事才算了结。”
师雁亭说,“看文法,这文章作于前汉,约摸两千多年前吧。且那三清宫在北靖太祖元年一把火烧了,重建后更名长生观。换言之,诸位调查的时期,三清宫已是长生观了。所谓鬼,无非是入不了轮回的魂魄,也分黑白正邪,或自甘堕落,或为人利用,凭这几行文字,我也不知是不是童蛛。”
那时候南北分为两国,北方大靖传到第四个皇帝时,举兵南下,攻破南齐。师雁亭说起当年的语气,就像在说自己家族中事,完全不像在说某一段被掩埋在长河中的历史。
他甚至熟悉当时的“文法”。
廖院点了点头,等他的下文,翟平云也没有表示,闻远山张着嘴:“你怎么那么清楚?”
楚珩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
“这段时期之前,妖鬼一类在人间来去自由,也有很多道士这些降妖除魔的人,维持了两方平衡。”师雁亭没理闻远山,继续解释,“经历过妖族试图统治人间,人族又平定动乱之后,妖日渐稀少,人间已不再多见。大体就是这么回事,你们也不必草木皆兵,后世所书妖鬼志怪大多出自想象,真正的妖鬼,来去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这些事楚珩不知道,他被埋在地底,在黄泉路上游荡,他只记得生前那些事。师雁亭说完,侧头看了他一眼,楚珩轻点了下头。
机密会议开成了师雁亭鬼怪知识科普课堂,楚珩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用失传的文字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又一行,散会时师雁亭瞥了一眼。
白马篇写到了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字落了一个点,便停住了。发现师雁亭在看,楚珩又写道:使人长记师将军。
师雁亭就一动不动一语不发地望着他。
楚珩笑了一笑,把笔记本拍进师雁亭怀里,起身走了。
闻远山勾着楚珩的肩,不死心地问:“楚珩,这师雁亭……到底是什么来头?他这么厉害,好不容易入世,怎么就专门跟着你?你们俩不是朋友么,你怎么不帮人家介绍个好去处?”
“我介绍了,”楚珩回头看了师雁亭一眼,他知道师雁亭听得到,无奈地摊了摊手,“他不肯去。”
“也是,”闻远山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高人都是有脾气的。”
楚珩非常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没憋住。他指的是师雁亭不肯回到从前的模式相处,师雁亭拿着楚珩的笔记本,跟在他二人身后,无声一叹。
从地下会议室回到一层,前台周婉若朝楚珩招了招手:“诶,楚珩,这儿有你一封信。”
“信?”还是寄到单位的信,楚珩冲着周婉若笑道:“不好意思啊,我现在在休假,下周一回来拿行不行?”
闻远山先他一步把信取了过来,挥了挥,“你这是什么工作态度啊?”
楚珩正要接,师雁亭截走了那封信,说:“这信上的气味不对劲。”
“嚯,”楚珩讶异道,“那你们这系统不怎么灵啊,闻远山,这玩意是怎么通过检测送到前台的?”
闻远山正欲反驳,只见师雁亭指尖燃气一团黑火,烧着信封。纸分毫无损,信封内部却有什么东西蠕动起来,紧接着,一只黑色的小蜘蛛顶破信封口,爬了出来。
他长着幼儿的脸,神情却是怨毒,师雁亭一声不吭,火突然旺了一瞬,那童蛛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师雁亭一弹指,火焰化作一个琥珀色透明壳,将童蛛裹在中央,露出那张干瘪却狰狞的脸,他曲曲手指,琥珀珠子直接落进了闻远山掌心。
闻远山下意识接住了,方回过神来:“这东西死了吗?这还能附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