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周序音起得晚了些,但楚宵临没有来叫她,这儿也没什么公鸡打鸣,她不知不觉就睡到了辰时过后,醒来堂屋那边已经备好了早膳,而楚宵临不知去了何处。
周序音今日穿回了那一身藕粉色衫纱,站在连廊眺望的时候看到桃林阵阵风向席卷,大概猜到是楚宵临在那儿练剑,她便提裙走了过去。
穿入桃林之际,那漫天飞舞的桃花被气流带动穿过她身侧又旋绕在她周围,而后盘旋而上直冲云霄,最后如飞絮般失重落下,纷纷扬扬,降落在她的身上。
落花之后,楚宵临的剑锋也指到她的跟前,那剑尖上正坠着一朵完整的桃花,像是楚宵临为她精心准备的礼物,“起了?”
他收剑之后看周序音这一身打扮,确实面若桃花,美若天仙。他虽好奇她怎么穿回原来的衣服了,但并没有开口多问,毕竟穿什么衣服是她的自由,既然她喜欢薛赫言为她置办的这一身,那也无妨,这一身也是极美的。
周序音走上前四下环顾了一圈有些可惜道:“桃花都落得差不多了。”
虽至暮春,但岛上四面环水气温较陆地稍许潮湿寒冷,所以这儿的桃花在她上岸之际开得正盛,如今被楚宵临这么一折腾,好多树都光秃秃的只剩绿叶了,楚宵临连忙抱歉道:“那我下回换个地方练剑。”
周序音莞尔,“就去南边的草坪上,那儿开阔,你可以尽情挥剑。”
楚宵临颔首同意,与她并行在林间散步,偶尔伸手为她撇开遮挡视线的花枝,“住了两日,习惯了吗?”
周序音点头,“这儿如九重天阙,如果可以,住多久都不会腻。”
楚宵临看得出她很喜欢这座岛,“我当初将此岛建成之后也甚是喜欢,想着将来若是带重要之人来此,她定会一见倾心,流连忘返。”
周序音看了他一眼,随后躲开一些目光,看向身旁的花枝,楚宵临看出她的窘迫,解释道:“不过我等了十年,却始终遇不到那个命定之人。”
周序音这才开口,“……十年,这么难找吗?”
“很难,尤其是等了十年也找不到的时候,我差不多都要放弃了。”
周序音道:“可是我听潘姐姐说,你二十左右的时候明明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为何没有挑一个心仪的长久相处呢?”
楚宵临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我那时年轻不懂事,只会以貌取人,看见漂亮的就喜欢上前捉弄一番,不过一时兴起不多久就会腻,喜新厌旧,很是……糟糕。”
周序音见他羞愧难堪,反客为主,“师父那时可是江湖中出了名的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听闻无论名伶花魁还是大家闺秀,都对你情有独钟,也难怪你会挑花了眼。”
楚宵临有些无地自容,“你挖苦我?我当时既没有父母在旁严苛管教,又没有遇到什么非她不可的女子,自然是毫无拘束,任性妄为了些。”
楚宵临知道潘文珺肯定告诉过她不少关于他年轻时风流成性的传闻,估计就是想让她厌恶他,从而远离他。可她未曾想过实际周序音并不在乎他的过往,仅仅有些好奇而已。她有一心一意对待的男人,所以对楚宵临的风流韵事只是持旁观者与己无关的态度听听而已。
“后来师父没有再寻寻觅觅反而看破了红尘,是因为你曾接触过的那八个女子改变了你的想法吗?”
楚宵临吁一口气道:“为师……确实对她们心中有愧,当年一时冲动见色起意便差点毁了她们。”
“你后来不是帮她们赎身了吗?”
“赎了身也没帮到她们太多。她们当中有三人……还是我一掷千金买下的初夜。”
周序音一愣,“……所以你后悔了?”
楚宵临神色黯然地回道:“后悔莫及……我当年若有现在的心态,肯定能救下她们,改变她们的人生,而不是只为迎合自己的欲望,夺走了她们宝贵的第一次,让她们再无回头之路。”
他虽然觉得所谓清白只是束缚女子的枷锁,可就这个世界而言,清白还是她们的重要之物,他不在乎,那些女子在乎,她们未来的丈夫婆家会在乎,“所以后来哪怕我给她们全都赎了身,她们很快又重新沦回了青楼。我再去问她们为何不好好去过清白简单的日子,她们却说——”
周序音大概猜到了,只听楚宵临道:“她们喜欢上了我,我若不让她们跟着我,只是拿钱打发她们的话,她们便要走回老路,为了生存也为了能再遇到我。”
“那八个人,除了一个女子较为坚强找到了自力更生的出路,一个女子嫁了人但也过得战战兢兢,其余六个,都没什么好结果。”
“三个沦落回了青楼,三个不知所踪,我后来也深入调查了一番,失踪的三人其中两个在我离开她们之后因为不肯再服侍别的男人在青楼后院被活活打死,另外一个因为被我点过之后,成了最受欢迎的头牌,但她年少不懂得人情世故,说错了话得罪一个恩客,被他带回家之后便再也没出现过。”
周序音听得毛骨悚然,“……那个恩客杀了她?”
“不止杀了,还将她凌虐得彻底,我追查后得知这一切恨不得为她报仇,可最后还是只废了那人的武功离开了。那女子姓曲,我还记得她的样貌。我后来找到了她的家人,本想补偿些他们什么,可却发现始作俑者便是她的父母亲人。是她的父母因为要养育家中两个男童,无力承担才将不到十岁的她卖去了青楼。”
周序音能感知楚宵临的无力与绝望,但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可能后来哪怕他在各地建立了竹篁馆拯救了不少失足女子也没法儿弥补他曾经对那八个女子的亏欠吧。
“她们几个……都长得很漂亮,原本应该拥有更好的人生,而不是这么年轻就折损在青楼里。”
周序音大概能体会到她们这些人遇见楚宵临之后的心情,她们以为自己遇到了心仪之人,还幻想着与他共度一生,可那不过是露水情缘,楚宵临也只是一时兴起。即便他后来后悔了,拿了钱给到她们帮她们赎身,她们也觉得这不过是在打发她们。她们认定了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却无法彻底地拯救她们。
所以后来哪怕有再多的女子爱慕他,痴恋他,他都不再回应,更不会与之发生关系,从来给她们带来不切实际的希望。
周序音看着他的背影,感知他的懊悔,开口慰藉他道:“师父,一切都过去了,这世上有太多苦难之人,你又不是神,救不了她们全部。没有人责怪你,也没有人要你为这八个人付出自己的余生。”
周序音走到他跟前,认真看着他的眼睛,“师父,害了她们的不是你,而是命运,是她们的不幸。运数是很神奇的东西,有时你再努力也未必能改变。所以要听天命,尽人事,顺其自然,不要勉强自己。”
楚宵临还是头一回被周序音安慰,看她眼中流露的善良与坚韧,不觉心弦触动,心神微荡,“……你不介意这些吗?”
周序音摇摇头,“我不介意啊,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再说师父已经竭尽所能地去弥补了,一切也都结束了,我不介意,希望师父也不要再多缅怀过去了。”
楚宵临走近她,将她慢慢搂入怀中,周序音也回抱他道:“师父,别难过了,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不喜欢一个人也不是你的错。”
楚宵临的喉结微动,将追悔莫及的心绪咽进了肚子,“所以,我一直在想……若是十多年前,我就遇到了你……该有多好?”
若是他能在最好的年华遇到了最爱的那个人,他就会一心一意地去追求她,而不是流连花丛,肆意妄为。他也想为她守身如玉,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她。
可周序音不解风情道:“十年前……我才七岁,你遇到了我我也开导不了你啊?我那时什么都不懂,不会说这些大道理。”
楚宵临这才轻轻笑起,“……不过,现在也不迟。”
松开怀抱之后,周序音才想起来找他的正事,“对了,我昨日换下的衣服去哪儿了?我方才想去清洗掉,可没找着。”
楚宵临理所当然道:“我见你睡着,便顺手一起洗了。”
周序音一愣,那堆衣服里可还有她的贴身衣物,“……”
楚宵临不以为意道:“不过你不必担心,我没有洗坏你的衣裳,我能控制好自己的力道,不会像梧月那么粗鲁的。”
周序音自然不是在乎这些,可他顾左右而言他也打消不了她的尴尬,见她转身背对着他,楚宵临勾唇一笑,“我是你的师父,应该照顾你的,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周序音却不再说话,匆匆跑开了,徒留楚宵临在原地云淡风轻地笑了起来。
等到用午膳的时候,厨房传来的香味将周序音唤回,楚宵临为她炖了兔肉,还一条一条撕好了,方便她食用。
周序音坐下之后,楚宵临给她夹取了一些,“尝尝,我上午才抓到的。”
周序音本是不抱任何期望的,谁知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不禁有些惊羡楚宵临的手艺,也不知他是何时偷偷学会的本领,动手能力怎么这么强,这天分要是能分点给她就好了。
等用完餐周序音起身要去洗碗,可楚宵临并没有同意,“你把手养养好吧,若真粗糙起茧了就很难再恢复原状了。”
周序音低头看了下自己的双手,觉得它除了美观之外好像并无太多用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别住没多久楚宵临就将她养废了打回大小姐的原形了,“……”
楚宵临见她愣着吩咐道:“你去书房帮我整理一下书吧,昨夜我翻看了一些还没放回原位。”
周序音不再纠结,去到了书房那边。那书案上放的是一本两仪心经,还有些手稿,看来他是在研究双修这内功的最佳捷径。
将两仪心经放回书架后,她闲来无聊又翻阅了几本册子,其中一排音律的书籍引起她的注意,她信手取了一本打开,心中哼着旋律,刚巧书房还置着一张琴,她便手执书本走到琴前依着上面的调子拨弄了几下。这曲子她从未听过,应该是楚宵临自创,没想到他还精通音律,周序音心中不觉又敬佩了他几分。
这曲调高低起伏,缓中带急,周序音单手弹奏还有些应接不暇,结果那偏转的音调一拨,竟骤然成风,如剑气般扩散开去,将墙上打出一道印痕,惊得周序音瞳孔放大,手下也停止了弹奏。
这时楚宵临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她,无可奈何中带着一丝惊艳的意味,“……原来你的天分在这上面?”
周序音放下书本,覆手于琴弦上,“这琴……能出手伤人?”
楚宵临走到她跟前解释道:“很多东西都能成为武器,你没见我平日里都拿着树枝吗?你瞧兰章成那把扇子是不是也很可怕?……你不擅长用剑,可你精通各种乐器,为师这下总算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指导你的武功了。”
他说着给周序音换了本书,“方才那本有些难了,你可以从这本学起,你现在还不太会控制体内真气,万一施加的内力过多,我这书房可就要遭殃了。”
周序音泯然一笑,“……”
楚宵临将琴抱到书案前,坐于一侧,招手周序音过来,“我们先来试几段。”
周序音乖巧地走过去端坐在琴前,照他的指示弹了一段,楚宵临道:“你可以一边弹琴,一边试着在体内运转两仪心经的初始段。”
一心两用她还有些为难,楚宵临道:“不急,这曲子缓慢,你可以一步一步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