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号外!嘉世的斗神自毁道心与嘉世了结因果了!听说神位让给了一个新来的无名上神!”
消息传到蓝雨时,下神蓝桥春雪正在藏书阁里整理典籍。听到这个消息,他不觉指尖一颤,一摞书就哗啦啦掉了下来,正砸在传信的笔言飞脸上。
“老蓝你就是再惊讶也不要拿我出气好吗?”笔言飞狼狈地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浮灰。
“堂堂下神,连几本书都躲不过,你还好意思说。”蓝桥春雪瞥了他一眼,并指念咒,扣指连诀,掉落的典籍便浮了起来,一一归位。
“拜托!今天你值日好吗?”笔言飞气呼呼地反驳。
这天庭各处宫殿里都设有禁制,不可肆意动用术法,下神之列基本上都被压制了,只有值日的下神佩戴值日令牌才能免受禁制的束缚。
“你若是个凡人,难道就躲不开了吗?”蓝桥春雪懒得理他,“我还要找《渡魂注疏》,你有这闲工夫八卦些假消息,不如来帮帮忙。”
笔言飞一拍大腿:“哎呀,你怎么就不信呢?我说的是真的,刚才碰到曙光他们几个,还在问我要不要出份子钱……”
“什么份子钱?”蓝桥春雪正伸手去拿柜顶上那本疑似《渡魂注疏》的书,听到这话,不由得转过头。
“丧仪法事不得出份子钱嘛。虽说咱们是下神,但……就算他是微草的上神,咱情面上也得出这份钱……”笔言飞絮絮叨叨地说起来,蓝桥春雪却有些恍惚。
嘉世的斗神,即上神一叶之秋。天庭里有靠修炼飞升来的上神、下神,还有靠捐功德飞升的仙君、仙童。这位上神一叶之秋,据传是开天时代就飞升的一位,神仙名录簿里记载着他俗名是叶秋。他学识渊博、造诣高深,佛道工农商医乃至占星方术皆有涉猎,十八般武艺也不足以形容他的身手,有着“洪荒法典”之誉。他于传道授业一事从不吝啬,但成神之后也很低调——永远戴着面具,只有那一双将战矛舞得虎虎生风的双手美得摄人心魄,号称有着”上可摘星、下可翻云”的神通。凡界多有为他修庙设祭,但那塑像都穿着铠甲戴着面具,无人知晓他的真面目。常有人猜测这位上神是不是容貌丑陋不能见人。
关于那双手的传言蓝桥春雪也是听过的。他之前觉得那不过是神化了的说法罢了,毕竟神仙身上但凡有点特殊都会被放大无限倍——他是后来才意识到,这个传言只在天庭流传。
不过他确实有幸亲眼见了一次。那天他被蓝雨派去天庭总阁执勤,他偶然在总阁的外围看见了一叶之秋。
这一片亭台楼阁鲜少有人经过,就连神草仙株都长得稀稀疏疏。一叶之秋似乎很满意这个环境。他把长矛卡在栏杆上,自己则以一个很危险的姿势悬空坐在长矛的另一端,下面就是阻隔凡界和天界的虚空。这位上神还悠哉悠哉地用指腹挑着烟枪,惬意地吐了几个烟圈。
蓝桥春雪不认识一叶之秋,但他认得那杆赫赫有名的战矛“却邪”。看了看上神“煞费苦心”的姿势,张口准备说“总阁区域内禁烟”的蓝桥春雪一句话噎在了嗓子眼。他默默地收回了准备举起来的执勤令牌,一叶之秋却讶异地转过脸,似乎并没有想到会有人走到这里来。
蓝桥春雪看他就这么回过头来,面具大喇喇地挂在脖子上,有些一言难尽的滑稽感。但那张脸,五官端正得恰到好处,怎么看也和丑陋沾不上边。若是稍加修饰,怕是可以得个和沐雨橙风上神“千古第一佳人”并驾齐驱的名号。而关于这个上神,他听各路神仙说过很多不同的版本。有的说他光明磊落、气度非凡,有的说他阴险狡诈、老奸巨猾,有的说他古道热肠、好为人师,有的说他反感庶务、不近人情,有的说他尖酸刻薄、不讲礼数……可蓝桥春雪觉得,眼前这人给他的印象唯有“单薄”二字。明明是骁勇善战、一呼百应的斗神,却仿佛缥缈游离的一团雾,好似下一瞬就能消失得哪儿都寻不见。
蓝桥春雪想不明白。而一叶之秋则眯着眼,打招呼似的朝他扬了扬烟枪,方才凄清的气氛一扫而空。他挟着烟枪的右手肤色晶润白皙,骨节微凸,力量感和美感恰到好处地交织在了一起。一叶之秋指尖拨动,蓝桥春雪只觉得那么一瞬间确实有点神魂迷乱——莫非这位上神还修过什么惑心一道……
蓝桥春雪被自己不负责任的猜测搞得脸一热。
“怎么了?我可没有在总阁区域内——”一叶之秋笑容狡黠,他正说着,身形突然一晃,不慎跌了下去。蓝桥春雪不假思索地就扑身一跃,挂在栏杆上,伸手丢出一沓符咒,立刻就有一朵成形的巨云把一叶之秋给托了起来。
蓝桥春雪是真的很熟练。因为前任蓝雨的阁主魏琛经常把刚飞升上来的下神丢到蓝雨的结界外,让他们在虚空里扑腾,美其名曰练习术法。负责带领“新弟子”的蓝桥春雪就练就了无比娴熟的抢救手法——丢聚云符捞人,以至于在下神当中有了“蓝雨好恩公”的名头。
眼见着一叶之秋被云托上来,他还有心思呵呵笑起来:“我有这么胖吗小兄弟,你用得着丢一沓聚云咒吗?”话音刚落,他突然身形往下一倒,再次掉入虚空。蓝桥春雪还没来得及惊呼,一叶之秋就再次出现,脚下稳稳地踩着一块光波流转的冰砖,手里掂着他那杆失而复得的烟枪:“忘了说,你这云雨道修得不错啊。”
蓝桥春雪这才从栏杆上直起身,后退了一步,脸上涨得通红——自己真是傻了,人家一个上神何需自己多此一举?心里的情绪有点复杂难言,那点迷之雀跃和庆幸全被羞怒所掩盖:“不是云雨道!是风水道!”蓝雨擅风和水的术法,聚云只是他们常用的一个小伎俩。被一叶之秋这么一说,怎么就听着那么怪呢?哼,他收回刚才那些胡思乱想,一叶之秋就是个散漫轻佻的家伙!
一叶之秋从冰砖上跳下来,随手把长矛也抽回入手。他晃了晃烟枪,抿了一口:“还好没坏。”接着,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做法颇有不妥,便笑盈盈地准备开口安抚这位被他吓到的执勤下神。
谁料到蓝桥春雪倏地又退了一步,涨红的脸冷了下来。他举起执勤令牌,斩钉截铁地说:“总阁区域内禁烟,请随我去律阁走一趟。”
隔着面具,蓝桥春雪都能看得见一叶之秋愣怔的表情。
律阁当值的另一位恰好是霸图的下神,结果堂堂斗神就被在总阁的小黑屋里关了七天——蓝桥春雪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这个判重了。
据传那次是各个天庭分部派上神过来开大会,其他人以为斗神习惯性溜号了,便无人提起此事。直到大会结束,才发现斗神在小黑屋里睡得正香。
从此,蓝桥春雪的“赫赫凶名”就传开了。新来的下神都对他恭敬无比,以为他是笑面虎那种类型。而本该有浓墨重彩一笔的霸图下神,却在这个天庭轶事里没有了姓名。
而当事人蓝桥春雪在七日后又去了总阁值班,只因为笔言飞打着“招募女弟子”的旗号下凡去了,他只好来代班。另一个值班的下神是皇风的,声称他懒得走动,蓝桥就独自带着令牌去小黑屋释放一叶之秋。他来之前还听前一日值班的烟雨下神说,一叶之秋连睡觉都不摘面具。
“我就想不通,上神难道不用洗脸嘛?”她是这么感叹的。
蓝桥走到小黑屋门口,透过门帘发现一叶之秋果然还在睡。他刚要敲门,一叶之秋就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外面的那位,你就不好奇我面具下面是什么样的吗?”
蓝桥没有答话,只顾拿着令牌开启屏蔽的阵法。
“难得有机会,你可要看好了——”一叶之秋说着,一把掀开面具。
恰在这时,屏蔽阵法开启了。门外是面无表情的蓝桥春雪,门里是掀开面具后什么也没有的一叶之秋——哦不,一叶之秋站在门边上呢。床上那个脖子上面没有头脸的骇人怪物只是个把戏而已。
发现来的是蓝桥,一叶之秋也有点尴尬:“怎么还是你啊?我记得今天应该是霸图……”他说着,手背在身后招了招,床上那个怪物就化为了一个小小的纸人,飘回了他的手心里。
蓝桥春雪瞥了他一眼:“上神您贵人多忘事,上个月刚更新过值班表。”
一叶之秋愣了一下,撇撇嘴:“可惜了,本来靠着八十九条还能再睡几天的。”
天庭总阁行为准则第八十九条:恐吓、戏弄值班下神或妨碍下神按规执行公务的,处以五日以上十五日以下的禁闭。
蓝桥春雪一脸淡漠,操着公事公办的语气递给他一支笔:“劳您签个名再走。”
一叶之秋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手续变这么复杂了?”
蓝桥脸一僵——确实没有这道手续,其实只需在门岗登记一下即可,天庭一向没有管束那么严格。此次是一个友人帮其妹妹要的墨宝。无他,实在是因为一叶之秋神龙不见首尾,每回出现不是指导就是切磋,根本逮不住他要份签名。
一叶之秋瞟了一眼周围,为难地摊摊手:“你看这连个桌案都没有。”
蓝桥不由得暗暗懊悔自己考虑不周,一时间拿着纸卷有点纠结。
一叶之秋忽的眼睫扑闪了一下:“不如你转过身来,我借你的后背一用。”
蓝桥沉默了几息后,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转过身,伸手扶住墙壁,佝着腰让一叶之秋签名。柔软的笔尖在后背上拖行而过,蓝桥总觉得他写的远不止四个字。
“好了,该换你签名了。”一叶之秋拍拍他的肩头,把纸卷和笔递给他,然后同样“慷慨”地让出了自己的后背。
蓝桥春雪抓着纸笔有点茫然。他没说自己也要签名啊?
“怎么还不写?”一叶之秋催促道。
蓝桥只好不情不愿地也写了一份签名,由于太过慌张,差点把墨水洇到了一叶之秋的衣服上。
“好了,咱们两清了。”一叶之秋夺过蓝桥墨迹还没干透的纸卷,眨眼间就消失在了长廊上。
蓝桥这才有工夫打开手上的纸卷,发现一叶之秋在签名下面还加了几行小字:“想要我的墨宝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你这么风姿卓然我见犹怜,别说是斗神,就是微草的王大眼也不会拒绝你这样的信徒。”
谁是你信徒了?咱们蓝雨的剑圣才是最强的呢!
蓝桥春雪憋了一肚子气,把它卷了卷塞进须弥袋,准备回去有空裁开给友人。他去值班区域的炊事堂自己动手做了顿吃的,这才平复心情,回到了值班的楼阁。皇风的下神看到他以后,表情有些奇怪,但最终什么都没有问。
蓝桥回到蓝溪阁之后,也受到了其他下神极高规格的礼遇。直到下凡归来的笔言飞八卦到他跟前,蓝桥才知道了缘由——据传一叶之秋上神在出小黑屋的当天又因为触犯第八十九天条被“他”再次关禁闭十五日。现在天庭里的诸神都对他“敬佩有加”,甚至有猜测他是霸图派到蓝雨的细作。
“我没有啊。我那天就是去找他开小黑屋……”蓝桥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儿。他推开笔言飞就直奔藏书阁,循着记忆找到了一册关于“纸人代形术”的典籍。
是了,一叶之秋从一开始到最后的目的都只有一个,再骗个小黑屋十五日休沐而已。典籍中提到,纸人代形术中有一种,是让某人蘸上朱砂等物写下自己的名字,配上某人的毛发,即可拟作某人行动,但若受到攻击,就会立即变回纸片。想必当时一叶之秋拿到毛笔时就已经做了手脚,之后哄自己背过身去也是为了偷偷取自己后脑勺的头发。
待蓝桥把这一切剖析给笔言飞听后,笔言飞差点笑到昏厥:“你怕是不知道,关于上神究竟怎么惹到你这个蓝雨好恩公以至于被判八十九条,已经有了五十三种版本的故事了。你想听吗?”
“不,一点也不想。”蓝桥春雪咬牙切齿地要去揍他,“若不是你下凡去,害得我去帮你代班,哪里会有这么多事?”
“就连曙光他们都说你应该感谢我呢。”笔言飞得意洋洋地躲开了,“那五十三个版本里最出名的一个就是你原本是霸图的,长期以来对一叶之秋上神因恨生爱,投奔蓝雨之后更是百般算计想要见到上神,把上神再次关进小黑屋也是为了——唔唔——”
瞧着笔言飞的眼神突然暧昧起来,蓝桥及时地捂住了他的嘴,飞过去一记眼刀:“就是因为有你这种搬弄是非的家伙,咱们才招不到女修的!”
笔言飞奋力挣开,连连告饶:“停停停!我不说还不行吗?”
“哼。”
“对了,我还打听了一下最近有什么特别的事,好像也就是嘉世想给斗神庆祝生辰,旁的倒没啥……你说这斗神是不是不想过生辰所以才躲起来的啊?”笔言飞煞有介事地摸着他并不存在的胡须,故作高深的模样。
蓝桥白了他一眼:“我才不管呢。离剑圣的生辰只有不到三个月了,我得抓紧时间准备了。”
过了几日,恰是所谓的“斗神生辰”,嘉世张灯结彩,在天庭和凡界都组织信众载歌载舞,好不热闹。蓝雨方面也公事公办地派出了几人作为代表前去观礼。
“老蓝你真不想去?”笔言飞一副循循善诱的口吻,“我夜观天象,算过今天正是个和道侣结缘的良辰吉日,你确定你不去那边看看吗?”
“你这么热心就帮我去吧。正好上次我帮你代班你还没还我人情。”蓝桥兴致缺缺地摆摆手,“听说东边的鲲梦泽有月芒青金石出现,我打算去看看能不能收集点回来。剑圣说不定用得上。”
笔言飞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儿呀,爹尽力了,嫁不出去也会养你……”话音未落,人就已经从窗户逃之夭夭。
蓝桥朝他背影翻个白眼,拿上剑也离开了。
当蓝紫色的天幕垂下时,他抵达了鲲梦泽。这是一片非常宽阔的湖面,周围草木丰茂,静谧怡人。据说降雨给凡界用的就是鲲梦泽的水。
蓝桥把剑背在身后,卷起裤腿,念了个扫水咒,就踏入了湖水中。月芒青金石生长于湖水中,得在鹅卵石里翻找才行。其实这种东西向来只在古籍里出现,蓝桥偶然听到这个消息,也怀疑自己能不能找得到。
行到湖水中央,他突然发现前方有一个人工堆起的土丘,上边正有个人在喝酒。他抱着一个酒坛子喝得东倒西歪,而身旁斜插在土里的,正是战矛却邪。
一叶之秋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还在关禁闭吗?
等等?关禁闭的人是假冒的,被关禁闭的人当然也可以是假冒的。蓝桥恍然大悟。
但思及那些传言,蓝桥不想再和斗神有什么牵扯,便转身欲走,却偏偏目睹了斗神歪倒下来的场景,眼见着就要从陡峭的土坡上摔下来了。
身子还是比脑子动得快。蓝桥一个箭步飞跃上了土坡,及时地抱住了倒下来的斗神。这一次,斗神并没有仰起脸露出惯有的微笑,而是扎扎实实地就这么睡过去了。
蓝桥推了推他,他纹丝不动。蓝桥又伸手蘸了一下坛子里的酒水尝了尝,淡得不像话。
坛子上的标记证明这是天庭内库统一供应的纯净泉水,那多半是斗神自己往里面掺了点酒。只是这酒量真的不堪一击啊。
把斗神就扔在这里吗?蓝桥做不到。他对土系术法不怎么熟悉,没办法修整这陡峭的土坡。可拖着这么一个人从湖中央到岸边,也挺吃力的。蓝桥最后选择把膝盖借给斗神枕着。
一开始,蓝桥还能保持清醒,甚至琢磨琢磨给剑圣准备什么生辰礼。可困意来袭,他没能扛住,就这么靠着却邪睡着了,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晨。
“小蓝?小蓝?”
蓝桥迷迷糊糊地醒来,困惑是谁在喊他,一睁眼就看见怼在鼻尖的斗神的脸,吓得往旁边一滚,戒备地握住了剑。
“怎么?醒来就不认识我了?”一叶之秋说着,又往湖里丢了块石头,“我都打了一个时辰的水漂了。”
蓝桥这才发现,土丘已经变成了和湖面平行的一个浅滩。他便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冲一叶之秋抱拳行礼:“既然上神无事,那我就先走了。”
“有事,当然有事。”一叶之秋转过身,手里掂着块石头抛着玩,“我很担心秉公执法的小蓝现在就去把我给揭发了。”
蓝桥扶额:“我今天不值班。上神您就放过我吧。我还有事。”
“是找这种石头?”斗神说着一摊手,手心里闪着月辉的青金石切面无比漂亮。
蓝桥忽然心口一抽:“上神您刚才打水漂用的都是这个?”
一叶之秋笑眯眯地从须弥袋里提溜出来一兜:“陪我三天,这些都给你了。”
蓝桥警觉地后退一步:“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就只能把你打晕带走了。”斗神手一招,却邪就飞到他手里,震颤着发出龙鸣之声,“就三天。嘉世闹完就让你走。之后,要揭发也好,装作没看见我也罢,都随你。”
蓝桥想了想,好像嘉世给斗神办生辰礼也就是三天时间。于是他默默地把握剑的手收回来,咧嘴笑了笑:“请多指教。”
蓝桥没想到,斗神会拉着他一起下凡。
“你觉得‘神’究竟代表什么?”一叶之秋问道。
“掌控造化的力量?拥有无尽的寿数?”蓝桥答道,“不过上神还要实现信众的愿望。”
“神,是因为相信才存在的吗?如果不实现愿望,那这神还有意义吗……”一叶之秋喃喃低语。
奇怪的是,一叶之秋没有带他去嘉世乃至任何门派的驻地,反而去了修炼者极少的地区。那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
一叶之秋潜行在黑夜里,蓝桥和他一起听墙角,结果干的活儿尽是些编竹筐、修梯子、补烟囱,甚至还要连夜除草。
蓝桥不知道他的目的,总不会是为了垂髫幼童第二天的一句“是不是神仙来帮咱们了”吧?
三天后,一叶之秋如约把青金石给了蓝桥,还未等蓝桥告别,就消失在了原地。蓝桥憋了一肚子的疑惑,只得先行回蓝溪阁,正碰上大吃大喝回来的笔言飞。
“我说老蓝,你这找个石头找这么久啊。要不是斗神还被关着,江湖上就又要有你们的新传说了你知道吗?啧,我还以为你跟斗神私会去了呢。”
蓝桥瞪了他一眼,把须弥袋里的月芒青金石倒了出来,却听见笔言飞又在自言自语:“不过想也不可能。那么多人排着队求神拜佛地想见斗神一面也见不着,你就更不可能了……”
蓝桥记得自己当时则义正辞严地把青金石一摞:“我心昭昭,日月可鉴!”
结果后来几次生辰礼,一叶之秋都会和蓝桥“不期然”地偶遇,然后一起下凡去走一趟。但平日里,两人难得见上一次,就算偶然见到,蓝桥也只是行个目不斜视的场面礼。尤其是最近三次灵气大潮以来,一叶之秋甚至都没有再找过他。
大概自己只是斗神偶然遇见的一个玩伴罢了。
“喂!老蓝!老蓝!”笔言飞把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你要找的是这本吗?”他举着刚才掉下来的一本旧书问道。
蓝桥春雪瞥了一眼柜顶,正是自己方才愣神时失手碰掉的一本。他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从浮空状态落到地面,接过了笔言飞手里的书:“应该是的。大春让我找这本,说是剑圣吩咐的。”
笔言飞“哦”了一声,又追问道:“斗神陨落,你怎么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啊?”
“怎么?你以为我会怎么样?”蓝桥春雪捧着《渡魂注疏》,神情淡淡,“首先,他不是蓝雨的。他不在了,只会让嘉世在下一次天庭论道中失去优势。其次,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人家上神的脑子跟我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没看到上神那么深远就别瞎揣测。还有,让了个神位而已。当年魏阁主不也是把神位传给了喻阁主吗?修为又没有毁,不过是——”
笔言飞立即打断了他的话:“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听清我说的第一句?自毁道心了结因果!他少说也是修为全毁,连三魂七魄能不能聚得齐保得住都说不定……”
自毁道心,就是强行斩断与神位的契约,散尽一身修为,成为一个凡人,甚至是游魂。因此天庭里从来都只有契约到期禅让神位的,这种自毁道心的还是头一次在古籍记载以外的地方出现。
“……而且他的元神遁迹了,斗神铠甲与却邪长矛都留在了嘉世,根本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就算活着估计也……”
蓝桥春雪的双唇颤了颤,无声地开合了几下之后,他什么也没说,反而推开笔言飞,加快脚步匆匆走开了。
笔言飞愣了愣,咕哝了几句,没有追上去。
蓝桥春雪快速抵达了蓝雨的溪山殿,去找了春易老。一路上快速刮过耳边的风声仿佛把他的心脏也削成了一片片。他不知道这份酸涩该如何形容,只能默念了几遍清心咒之后,立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大春,这本《渡魂注疏》我找到了。”
“来得正好。阁主那边已经定下来了,派你去凡间分部助力培养新弟子。人间正值第十次灵气大潮伊始,你多注意着些,有什么好苗子就上手指点指点,帮助他们早点飞升,壮大我们蓝雨的实力。”春易老接过《渡魂注疏》翻了翻,却又还给了蓝桥春雪,“这本书你好好看看,记不住就用速记法背下来。”
“背下来……?”蓝桥春雪迟疑地又接过来。
“这一次你就不必真身过去了。凡间分部有一个叫蓝河的胎体,师从一位闭关多年的前辈,年纪轻但辈分高,认识的人也没几个,新弟子一般都要唤他师叔。”春易老解释着,对旁边的铜镜一弹指,铜镜上便出现了一个容貌清秀的修道者,“一魂主源,二魂主慧,三魂主欲。源魂不可离体过久,你就把它留在这里照常修行,只需按秘法所说,分出慧魂、欲魂赴任即可,不必过多劳心。”
蓝桥春雪有些疑惑,为什么这次突然改了惯例。但他没有多问,拿着《渡魂注疏》便离开了。
与此同时,嘉世的论道坛内,众人正谄笑着为孙翔披上斗神铠甲。
“以后您就是上神一叶之秋了,这铠甲给您穿着才更有范儿!”
“待到七日后神位结契仪式完成,想必凡界的信徒都会很开心的!”
孙翔伸手接过却邪,掂了掂,笑容恣意:“我会让斗神的名号再次响彻凡界的!”
“您瞧,您这么丰神俊朗,这面具就不用了吧?”
“要什么面具啊,烧了吧烧了吧。”
“就是个凡物,没什么特别的。”
孙翔挑挑眉,站在一旁的仙童敬理就毕恭毕敬地把面具递了过来。
说是仙童,也岁数不小了,不过是道心缘浅,蹭了嘉世的仙君陶轩的功德,前来打理些庶务罢了。
“这面具,就拿去供起来吧。”孙翔随意地又丢给敬理,“就挂在演武堂那里给大家日日参拜吧,好叫嘉世的都看着,我也不是个薄情冷心的上神。”
敬理在心里吐槽了一句二愣子,面上却不显倨傲,仍然恭敬地满口答应。
几日后,春易老传讯告诉蓝桥春雪,是时候该出发去凡界了。尚未整理好心情的蓝桥春雪便用秘法强行把《渡魂注疏》全文背下,随即前往了举行仪式的巽坎塔。
巨大的太极八卦图上,巽位和坎位已用朱砂描出了纹路回旋复杂的法阵。塔顶中空,同时投落下日光与月光,交汇在太极八卦图的特定方位。
春易老和笔言飞已经换上了做法时穿的道袍,曙光旋冰和入夜寒则盘腿坐在一旁,源源不断地朝法阵内输入灵力。
听春易老解释完,蓝桥春雪才明白,他要把源魂留在自己体内以保持生息不绝。他们已经借由蓝雨座下其中一座庙设下阵法,打算以蓝雨结契的青金石为媒介,把他的慧魂和欲魂传送过去。庙内有一套类似虎符的东西,叫做魂引,他被传送过去以后,要把魂引的一半拿走带在身上,才能确保与胎体形成相对稳定的联系。
蓝桥春雪思索了片刻,开口道:“我已焚香沐浴完毕,不如即刻出发吧。”
他在日光月光交汇的地方躺下,听着春易老念起《渡魂注疏》里提到的渡魂咒,只觉意识逐渐涣散后又再度聚拢。这是一种难以言述的体验——他觉得自己对胎体的控制与自己的所看所感割裂了开来,大概是三魂七魄已经乖乖地分离了吧。
春易老脚下一丝不苟地踏着方位,一边示意手握两枚青金石的笔言飞对准流光在空中划过的轨迹,引动蓝桥春雪的慧魂和欲魂。只见两团薄雾逐渐从蓝桥春雪的胎体上升腾出来,拧成赤色、蓝色两束宛如有实质的光。
谁料到笔言飞却趁机低声问了一句:“老蓝,看你估计也赶不上嘉世那边的法事了,份子钱我先帮你垫了吧?”前几天他本想和蓝桥春雪“谈谈心”,偏偏这家伙一直躲着他。他实在是憋不住这份好奇心了。
结果霎时间,赤色的那束光颤了颤,率先钻入青金石,消失得无影无踪,蓝光也紧随其后地传送了。
春易老眉头一皱,但还是坚持把仪式进行完毕了。
笔言飞已经隐约察觉到自己闯了祸。他忐忑地凑到春易老旁边,犹犹豫豫地问道:“大春……我是不是影响到仪式了?会不会给老蓝带来什么麻烦啊?”
春易老甩了甩道袍的袖子,把宽阔的重剑往背后一负:“赤色为欲魂,蓝色为慧魂。渡魂时先渡的魂会占据主导。你说呢?”
笔言飞顿时哭丧着脸嚎了起来:“完了,老蓝不会变成一个四处留情的多情种子吧?”
曙光旋冰和入夜寒异口同声地反驳道:“你以为都像你?”
春易老瞥了笔言飞一眼:“既如此,你就负责值守这里,随时等候蓝桥传递消息回来。”
于是,笔言飞生无可恋地在阵法旁盘腿坐下,眼巴巴地看着巽坎塔厚重的大门隔开了三人的背影。
没有人知道,被判定为生死未卜的前任斗神神位持有者,叶秋,已经抵达了凡界。
他在洒满星光的草地上步行了一整夜,然后在破晓之时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洼,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橙色的枫林。他从障眼阵法里穿行而过,虚幻的灵体费力地打开了尽头尘封的箱子,里面有一具以泥土、兽骨乃至花花草草烧制而成的陶瓷傀儡。他把一尺染得血红的布条系到了傀儡的脖子上,运转了八十一个大周天和小周天,终于得以同傀儡胎体融合。而他得到新胎体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出了背囊里那张写着“叶秋”名字的文牒,顺着泛黄的边角点起了火。
神奇的是,文牒被火焰烧完之后,却变成了洁白的一张新文牒,姓名一处写的则是“叶修”。
名唤叶修的这个家伙,把箱子掀了个底,从下面的夹层里取出了一把伞状武器。他在原地用石子画了个简陋的安魂阵图案,拾掇一番,然后就朝着繁华之地出发了。
说来也巧,他离开山林地带以后首个到达的城池,竟恰好是嘉世在凡界的掌舵分部所在之处的萧山城。但他心知这并非巧合。
叶修用捡来的药草换了些碎银,走进一家茶馆歇脚,听见邻桌两人在闲聊。
“你听说了没?上个月开始,嘉世的斗神塑像开始崩坏了!”
“你小点声,这还是在萧山城呢!”
“不用担心!这点事儿谁不知道啊。”说话那人豪爽地一口灌了半碗烈酒,“你知道的吧,嘉世的斗神塑像是穿盔甲戴面具的。”
“嗯嗯,不是说没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嘛。”
“对,然后塑像上面的盔甲和面具都开始掉色,然后开裂,扑簌扑簌地掉碎片,最后掉得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塑像了,就像还没开始塑的泥胚!而且越是开过光烧过香的坏得越厉害!”
“所以是怎么回事?”听故事的人还殷勤地给对面又续了一碗酒。
“掌舵分部说是前任斗神自觉不能满足嘉世的信众,苦于无法将神力有效地发挥出来,所以禅让给了另一位上神。说是不久之后就会举行结契仪式,让大家不要惊慌。”
“不能满足嘉世的信众?我记得嘉世好像是求……求什么来着?”
“咳咳,让我来给你捋一捋啊。”说话的人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天下各个门派的上神都各有专长。咱们拜蓝雨以求风调雨顺、水产丰饶,拜微草以求五谷丰登、农事大吉。可惜两个都拜的话,往往得不偿失。听说这两家的上神很有些不对付。拜百花以求容颜永驻,拜霸图以求身体康健,拜轮回以求时运无舛——”
“难怪,我那婆娘总和我说要去拜拜百花的上神。可俺爹最喜欢拜微草。”
“要我说啊,你不是要给你那小儿子寻个私塾嘛,最应该拜嘉世了。嘉世啊,管的是功名利禄!”
叶修听到这里,默默端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起身走了出去。
呵,拜嘉世以求功名利禄?
他本以为他对这座萧山城足够了解,可以从这个曾经的起点再次一飞冲天。可此刻他却觉得,这座城太过于陌生了。
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十年?百年?千年?他已经不记得了。
在萧山城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圈之后,他看中了一家客栈。这里白日里只有普通菜色,而从傍晚到深夜,这家客栈会供应美酒和柴火以及各种老板娘亲手调制的酱料,容往来的猎户自带食材前来围炉畅饮。
叶修寻了个角落,把千机伞挨着墙放下,拾起火折子燃起了火。因着这副身子还没完全适应,他光是背着千机伞就很吃力了,也没能打到什么山禽走兽,这时便只能就着小火烤一捆他下午掰来的野苞谷。
叶修正拨弄着柴火,老板娘走了过来,叩了叩桌子:“你火生小点,算你七个——五个铜板。”她看见叶修的脸,瞬间改了口。
叶修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朴素到极致的单衣——下山时碰到的好心樵夫送的。是了,自己现在看起来大概很落魄。
他刚数出来五个铜板放在桌上,老板娘就又折回来了,往桌上放了一大碗白粥,还有半只腌过的鹅,瞧着是从后厨拿来的。
“吃完去后院洗洗吧。”老板娘说完,吩咐店里别的伙计去找旧衣服。
叶修没有拒绝。他这副身体确实需要快点修复,第十次灵气大潮的好时机可不能错过了。
待他吃饱喝足洗漱完从后院回到前厅,老板娘正在柜台里坐着拨算盘。
“掌柜的,这里缺打杂的吗?”叶修轻叩着柜台,笑眯眯地问。
老板娘放下算盘,秀眉微微一挑:“小兄弟,你有什么打算?”
“我?”叶修在心里轻笑了一声,自己的实际年龄可当不得这一声小兄弟,“我打算修炼,争取早日飞升。”
“嗬,想得还挺远啊。”老板娘啧啧了两声。
叶修笑而不语。
“既然你想修炼,那就留下来吧。我虽然没有飞升,但也算是踏入半神期了,寿数够长,就索性留在这间客栈了。”老板娘拍了拍柜台旁一架玫红色的炮筒,“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请教我。我叫陈果,你喊我陈姐就行了。我看你还没开始入门吧?灵胚的名字你可想好了?”
修炼者在筑基伊始,都会先取一个有别于文牒姓名的灵胚名,将灵胚名祭与四方神知晓,有助于引动天地灵气,加快修炼速度。在飞升时,灵胚也会化作神位的基石。如果后来与神位正常结束契约,那便是与灵胚斩断联系,但此时可以另设灵胚名,修炼的速度也会非常快,能迅速恢复到下神的实力。
叶修心念电转,开口道:“就叫‘君莫笑’。”
“君莫笑……”陈果咂摸了几息,站起来打算带叶修去安排个住处。
她领着叶修穿过后院,来到一幢双层木楼前。一楼的正厅供奉着一尊神像,穿着铠甲,手持长矛,而那张脸刻画得尤为俊美非凡,不过和他长得半点都不像。
嗯,神像前的木牌上刻着四个字——恰是“一叶之秋”。但这尊神像却半点都没有崩坏的迹象。显然它就不是正经从嘉世那里结缘开光后请回来的。
见叶修露出诧异的表情,陈果便洋洋得意地介绍了起来:“这是嘉世的斗神一叶之秋,你知道不?哎,看你也是刚入门,就让我来给你介绍介绍他的丰功伟绩——”
叶修讪讪地打断了她:“等等,你这神像怎么还有脸?”
“小兄弟,你说话注意点!虽然别家信徒有时候会说咱家斗神不要脸,但你可要搞清楚立场……”
“不不不,我是说,他不应该戴着面具吗?”
“结缘的时候,特地挑的这个没面具的。”陈果振振有词地说,“斗神托梦给匠人了,说要把他的脸做好看点。”
叶修顿觉有点牙疼:“你被骗了,他根本不长这样……”
“你又没被托梦过,谁信啊?”陈果理直气壮地反驳。
“因为我就是他啊。”叶修摸了摸鼻子,无奈地说。
陈果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伸手夺过叶修卷起来塞在背囊旁的文牒,展开一看,不禁大失所望:“就一个姓氏一样,你也好意思出来骗人!你当我不知道上神的文牒名吗?”
“不信就不信吧。”叶修摊摊手。
陈果却不依不饶地说:“那可不行,你刚才冒犯上神了。你今天要想留下来,就必须给他上三炷香,念八十一遍叶秋上神最帅才行!”
叶修在这个瞬间感受到了深深的挫败感——最后他还是照做了。
陈果这才心满意足地带叶修去安置。叶修也才发现,整个二楼的走廊上都挂满了上神沐雨橙风的画像,甚至绣线都是金丝搓出来的。
“怎么样?这位上神够美吧?这可是号称千古第一佳人的沐雨橙风!”
叶修望着陈果亮晶晶的双眼,深吸一口气,果断而迅速地对着画像“虔诚”地拜了三拜,借此终结掉老板娘的“强行传教”。
是夜,叶修刚在床榻上躺下,千机伞伞柄上挂着的枫叶形香囊就亮起了微光。随后,一个虚幻的身影飘了出来,在月光下显得几乎透明:“原来你也没走多远。”
叶修捧起香囊,笑了笑:“是啊。只不过是把从前没走完的路再走一遍。”
“那就先祝你武运昌隆了。”说着,那身影就消失不见。
若是陈果在这里,一定会发现那个虚影同走廊的画像恰是一人。
与此同时,蓝桥春雪也在辗转难眠。他在那个偏僻的小庙里醒来,将玉玦状的魂引拿走两块,编成玉穗挂在腰间,然后赶往了蓝雨掌舵分部举行的新弟子誓师大会——黑压压的望过去就没有一个女弟子,蓝桥春雪觉得真是愁人。
于是,当嘉世的掌舵分部邀请各门派去参加他们的斗神传位仪式时,大家都激动得不行。
“听说萧山城人杰地灵,山清水秀佳人多……”
“咱们拿出点派头,说不定能招到一些女弟子!”
“要又帅又厉害的才行!”
结果人选抉择莫名其妙就成了选美比武大会——蓝桥春雪现在的胎体,师叔级别的蓝河毫无悬念地高票当选了。
蓝桥被一群蓝雨的凡界弟子殷勤地簇拥着,乘上了蓝雨豢养的霰雪蛟所拉的船,和另外几个同门一起前往了萧山城。
霰雪蛟的身上有着雪花状的纹路,据传有龙的血脉,有机缘可以飞升化龙。这是蓝雨专门养来运输的妖兽,行进速度非常快。
然而在船驶入萧山城护城河后,蓝桥就察觉到有人偷偷在水底攀住了霰雪蛟的尾巴,跟着他们进了内城。不过那人身上的灵力实在是微薄,蓝桥的几个同门竟无一人注意到此事。
水底的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蓝桥的视线。他在一处林间河道中断了此次蹭船,却还朝蓝桥的方向抛出了一颗浑圆剔透的鹅卵石。蓝桥下意识地袍袖轻揽,将鹅卵石接入手里。可方才水平面之下一闪而过的那只手,却莫名让他有瞳孔一缩的熟悉感。
蓝桥怔怔地回望了片刻,又把鹅卵石举起来,映着阳光能看见里面恍若繁星的碎颗粒,翻转角度,还能看见颗粒组成有规律的线面,甚至隐隐有流动感。
“蓝师叔,你从哪里捡的石头?”一位同门走过来,手里还抓着一条鱼。
“当然是趁你捞鱼的时候。你瞧你,没半点风情,就不能向蓝师叔学学?”
“我看你才要向蓝师叔请教请教,怎么投个好胎,才能有这么一副好皮囊!”
几位同门说说笑笑地互相揶揄着,蓝桥也微微笑起来,状似不经意地把鹅卵石放入腰包里。
却说那水底的不速之客正是叶修。他这些天总算是掌控了这副胎体,虽然尚未补上修炼进度,但已经能巧妙地运用技术弥补体力缺陷了。他觉得也是巧了,船上注意到他的那人是通过渡魂之法来到凡界的。他只是掸眼一扫,就敏锐地发觉那人佩戴的一块玉玦是魂引。不知那人是蓝雨自己人,还是别的门派安插的。只是承这份不揭发他的情谊,他便送了那人一枚有助于蕴养魂体的星轨玉。
叶修从水里爬上岸,拧了拧衣服上的水,又戴上了面具——这是陈果要求的,理由是怕被那些卖塑像的人看见,后面会把斗神的脸塑成他这样。
叶修当时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疑惑地问:“所以这有什么问题吗?”
陈果白了他一眼:“你发呆的时候还蛮有气质的,说不出来是什么缘故,就是觉得像……但!是!我可不想斗神顶着你这张我天天见到的脸!”
叶修:“……行吧。”谁让她是老板娘呢?
他现在已经快突破黄阶了。凡界修炼者会依次达到黄阶、玄阶、地阶、天阶、半神,然后才能飞升。灵气大潮果然加速了修炼。
如今的他可以轻轻松松背起一大筐鱼,但这点实力,在名门大派的眼里还是不够看的。比如刚才过去的那条船上,那些蓝雨的弟子,少说也有地阶巅峰的水平。
而陈果虽然是半神级别,但这仅是灵力的判断标准。据叶修观察,老板娘的技术还不如后厨烧柴火的唐家小娘子唐柔。据说之前几次有人上门挑衅,都是老板娘把灵力传给唐柔,让唐柔出面的解决的。她似乎把烧火钳用得愈发顺手了。叶修见了,不由得也起了爱才之心,忍不住出言指点了一番。原本唐柔无心修炼一途,可被叶修轻轻巧巧连赢三十回合后,她便也下定决心要修炼——然后赢过叶修。
这不,叶修刚进兴欣客栈的大门,唐柔就兴高采烈地窜出来,一根烧火钳刷的横在叶修眼前,差点燎了他的眉毛:“你昨天给我看的那本典籍我已经练熟了!快来陪我切磋切磋!”
叶修险之又险地挪开半步,向后一仰,嘴角却扬起惬意的笑容:“你再练个几百年也别想赢我。”
旁边喝酒吃肉的猎户们都笑了起来。
“小哥你修炼确实挺快的,天分也高,但你这话就说得托大了吧?”
“就是就是,人家唐妹子也很有道缘的!”
“就说我上次忘带银子差点被唐妹子揍得亲娘都不认识……”
猎户们七嘴八舌地笑谈起来,言语中颇有打趣。
叶修知道他们同唐柔更熟稔些,自然站在她那一边。可惜还有几个人知道呢?这里也曾是被他当做故乡的地方。
“叶修!叫你打鱼你人呢?”陈果端着一盆酱料出来,柳眉一挑,“还不过来上菜?”
叶修嘿嘿笑了两声:“马上马上,耽误不了。”
说着他就脚尖一拐,鱼筐打着旋儿倾倒,里面的鱼飞了一部分出来,叶修眼疾手快地或弹或撇,十几条鱼便都准确地落进了对应的火堆里,溅出了几点火星子,却获得了满堂喝彩。
他转过脸,却被陈果瞪了一眼:“你都没剖没洗的叫客官们怎么吃!”
“掌柜的,叶大哥这鱼是玉骨鱼啊,一两银子才能买两条——您这账要算多少?”
“啧啧,有玉骨鱼吃,连大哥都喊上了!”
“叶小哥难不成捅了它们的老窝?”
陈果走过去,蹲下来看了看,果然是玉骨鱼。这种鱼肉质净美,水元素极多,浴火则骨质全化,非常适合水系修炼者。听闻有的水系修炼者一日三餐都吃这种鱼。
唐柔却懒得去管是什么鱼。就这片刻间叶修已经躲掉了她的十五招,甚至还有闲工夫拎了一条滑溜溜的鱼当武器,格挡开她的烧火钳。
“你们快看,那鱼冒烟了!”
人们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叶修手里的鱼已经滋滋冒起热气,唐柔的周身也亮起浅光,宛如有流火从身上漫过。
“唐妹子是火系!还这么早出现了元素体,前途不可限量啊!”
人们都议论纷纷,唐柔却恍若未闻,直到叶修手里鱼尾一抖,打掉了她手里的烧火钳。叶修却还不慌不忙地随手用旁边一个猎户吃剩的半个盘子接了那条鱼:“这条算送的,不收银子。”
陈果则更开心了,手里的勺子敲了敲陶盆:“今儿高兴,玉骨鱼都不收银子了!”
叶修闻言,在一片欢呼声中幽幽地抬起手:“老板娘,那我这工钱……”
陈果眸光一闪,突然笑了起来:“来来来,你不是缺银子么,给你安排个好差事……”
她把叶修拉到柜台,递给他一块拴着绳子的石头,扁扁的,中央嵌着一块玉质的东西:“这是传音石,能接收方圆十里内的讯息。”
叶修掂了掂石头:“怎么瞧着有点简陋……然后呢?”
“只要有人对着自己的传音石念一句‘兴欣兴隆’就能接通这块传音石,然后客官要什么东西你就送去呗。”陈果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想多攒点银子买丹药是吧?正好之前接这个活儿的腿摔瘸了回老家了,这个就交给你了。好好干,一个月一百两银子不是梦!”
叶修眨了眨眼,似乎才反应过来的样子:“嗯……‘兴欣兴隆’听起来会不会很像结巴啊?”
陈果气得敲了他一个脑瓜崩儿:“等你攒到银子了自己去找炼器匠人改!”哼,他哪里知道光是为了这么一个广域接收的咒术她花了多少银子吗?她陈果没别的爱好,就是敢想敢做,反正她的韶华还有很久。
叶修“哦”了一声,决定还是不提自己能直接改的事了。
“你听着啊,过几天就是嘉世的斗神传位仪式,你到时候就多背点水和干粮,保准有人要。哎你可别光顾着看热闹啊。”陈果叮嘱道。
“你不去吗?”叶修问道。
陈果摇摇头:“我拜的是嘉世的叶秋,信的是叶秋的嘉世。这种场合我就不去了。”
叶修沉默了几息,又开口道:“你拜他做什么?瞧着你也不为功名利禄。”
陈果的眼里忽的透出了几分沧桑之色。她手里无意识地拨了拨算盘的珠子,回忆道:“在很久之前,在我爹还没过世的时候,我记得叶秋上神说,他的追求是得偿所愿、天下安康,不知怎的后来就被传成了‘功名利禄在身、达可兼济天下’。如今的嘉世,早已不是叶秋上神的嘉世了。”
叶修垂下眼睫,轻笑一声:“既是求‘得偿所愿’,掌柜的怎么拜的都是嘉世最好看的人呢?沐雨橙风上神,还有你捏的那个一叶之秋——”
“才不是我自己捏的!”陈果气呼呼地跳起来要揍他,叶修一个闪身便溜开了。
走到客栈外边,高悬于天空的明月仿佛千年来都无动于衷地旁观着人间的悲欢。叶修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抬起拳头捶捶自己的心口,又自嘲地笑了。
嘉世举办大会那天,萧山上下人山人海。来自各大门派的弟子一圈一圈地围坐着,中央的平台上已经备上了一尊新的神像,蒙着绣了金丝银线的锦缎,旁边是十八个香炉和蒲团。
但叶修真没顾得上看,照顾兴欣生意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的传音石几乎没有间隙地持续在响。
“兴欣兴隆,要三杯热茶。”
“兴欣兴隆,要两块烧饼。”
“兴欣兴隆,要一把扇子。”
等他好不容易歇上片刻的时候,传位仪式已经结束,神像也被恭敬地抬往了山顶的祠庙。平台上则是嘉世安排的一些炫技的表演。
“兴欣兴隆,快给爷来二两牛肉,一壶好酒。”
叶修应了一声,猫着腰在人群里穿梭。他忽的脚下一提气,躲过了某人突然伸出来绊他的脚。
“哟嗬,你瞧人家小货郎,多机灵!”
“就他身上穿的烂布,还不够给爷的好鞋擦擦的!”
“欺负人家小货郎做什么,不如发发善心,给他五两银子叫他给你擦擦鞋?”
几个穿着嘉世服饰的修道者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坐在不远处的蓝桥听到了动静,下意识地看了过来——好像有什么熟悉感?
叶修没有反驳,也没有动手,只是勒了勒自己的腰带,望着几个嘉世弟子的眼神仿佛在看路边的石头:“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
“听听人家小货郎这话,说不定人家也有道心呢。”
“没错没错,还知道人生短暂,厉害厉害。”
“唉,想想我还要活上一百年,多无聊啊哈哈哈……”
他们说着,故作不经意地亮出衣襟上的云纹绣饰——代表玄阶中等的雷电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