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林独自呆在舰桥,望着窗外的星空。
舰长不在舰桥。他在下方的大甲板上主持全舰人员兵训仪式。地球如常迅速回复,所有基站完好,降落几年来的历史也清清楚楚,附上了更多的图片。在此中,他们发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那栋建筑处于可辨识的活动区之外,隐隐约约埋在地平线中,看起来没有被开发。舰长当即决定维持原计划继续前进,中断与地球的所有联系。科林与GO-4机器人交互本舰所有机器人数据,再和舰长发来的人类船员排出人机配合名单。他们根据地球发来的情报设计出30多种可能情况的应对措施。所有人都会在一个月内见识到并且配合妥善。一系列更加细化的对点措施呼之欲出,针对他们训练中出现的情况进行调整。
这群惯于在低重力下生活的人必须重新适应高重力地面。一个月对于一生都在太空的人来说不可能完全适应地面。超塑性极轻外骨骼经受住了太空矿采考验,此时将真正量产并投入实战。贴颅信号仪能轻而易举在半船范围内获知自己机器搭档的位置。互为战友的人机必须相互信任,利用人与机器人各自的优势互补,及时根据情况转换面敌角色,不允许在任意情况下均使用机器人当挡箭牌。遇到解除任意一角战友情况必须上报。
此外,飞船常规能源即将耗尽。脱离马头星云后,空旷的宇宙总算给了足够的跃迁空间,不至于让这艘久经坎坷的小飞船在跃迁途中意外散架。即使这样,留给他们进入低轨跃迁的时间不多。燃料灌注将在18天后进行,随后是能耗单位转换。最好的情况是,他们能按照计划进入跃迁。否则,他们就只能消耗跃迁能源,而这是全船最宝贵的财产,没有人愿意白白浪费哪怕一点生还的机会。
舰长还在底下。他只会在旁边观看一级执行员对全体船员进行思想准备。剩下的舰长将很少参与。决策者常常隐身幕后,做一些与壮烈牺牲相比简直不值一提的文书工作,而那些人的命则随着笔起笔落随风飘摇。科林每想到这点,常会感到遗憾。即便如此,该落的笔还是得落。
但决策者一旦失误,赔上的就远远不止部分牺牲,甚至全军覆没。
科林深谙此道。他曾经也是失误的牺牲品。他常常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像古时英明决策者那样具有超强的前瞻力。尽管这不是初始设定要求,随着他的经验累积逐渐超过一般人类,舰上所有船员——无论人还是机器人,都要求他必须能够给予经验及逻辑指导,才可能让整艘船的生存几率大一些。这又是科林觉得非常遗憾的一点。
人能够选择其擅长或不擅长的工作。对于机器人而言,只有两条路可走——适应工作,服役;不适应工作,销毁。
2419年,常量号。
“非常抱歉地通知大家,E56aU并非宜居星球。”骨瘦如柴的舰长冰冷地通过舰内广播通告,不顾浪涌而入的质疑声和绝望声,关闭了所有信道。蓝绿色的行星挂在舷窗外,看上去生机勃勃,然而充满了致命的有毒气体。
15年前,常量号好不容易从暗星云的致密尘埃中脱出身,连身在何处都尚未搞清楚,就蹭上一股伽马射线暴。飞船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组件进行闪避、阻挡,甚至无法考虑最优航线。这场惊魂持续了两年多。当大家都以为恶战终于结束,新的危机接连而至,一点喘气机会都不给。起飞300年从未接受补给的常量号各项储备早已告急,在地球宜居消息尚未传达时,重中之重就是找到宜居星球,尽早将所有人从净消耗中解放出来。此时的常量号仿佛大漠中干渴不堪的人,发了疯似的寻找看起来多如沙砾然而均远在天边的“水源”。当时,船上最重要的任务莫过于分析成千上万张深空光谱,然后计算轨道。大半部分船员,人或者机器人,都在为这项任务效力。在太空这座沙漠中,被称为太空海市蜃楼的引力透镜现象常常让他们白高兴一场。而好不容易选定的几颗最宜居的星球,都在过去勘察后被划去了名单。
寻找宜居行星同时也在不断消耗他们所剩无几的储备。尽管他们为了节省能源,在长途跋涉中关闭了所有不必要的组件,舰载机器人绝大多数待在泊位休眠,大多人类船员也进入冬眠降低代谢率。但是很快他们耗不起了。用于供电和低速推进的核燃料马上要告罄。就算他们还有用于长途跃迁的空间能源,就算他们还有氧气和水,没有电维持舰内的温度,所有人类乘客都会被冻死,所有系统都会停摆,这艘船将会彻底变成一艘死船。
飞船高层宣告了半年后飞船的死刑。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此期间寻找到宜居星球。希望一个接一个破灭。乘客们的饥饿综合征无论从心理还是生理上都已经显而易见,恐慌情绪不知何时蔓延开来。乘客中也有不少人提出除寻找宜居行星之外的方案。飞船高层拒绝了这些他们认为不可行的方案,维持原有计划不变。这种在无望之中继续等死的做法显然激怒了不少乘客。在又一次被告知行星不合适后,常量号上爆发了叛乱。
醒着的人毁坏了冬眠装置。新清醒过来的人得知状况后义无反顾加入叛舰队伍。他们很自然地遭到机器警卫的阻拦。但机器警卫面对的不仅仅是骨瘦如柴的人,还有加入叛舰队伍的机器人。理智筑成的大坝在如同滔天洪水的愤怒中不堪一击。机器警卫铸就的防卫被层层突破,包围舰桥的叛军势如破竹。飞船高层显然慌了。舰长恳求船员冷静下来,无力地强调着常量号一定能生存下来,要对他们的工作持有信心。这些声音只是击在滔天巨浪中的一颗小石子。很快,叛舰队伍就像蚁群般朝着舰桥入侵。他们破入了舰桥。
惊慌的舰长在人群的愤怒中不堪一击。无数双手疯也似的抓住他,极尽言语辱骂拳脚之事。回归一个垂死挣扎之人本色的舰长在求生的渴望中拼命挣扎,最终高声向自己的机器人同事呼救。呆若木鸡的船舵机器人才猛然反应过来。电击棒蓝白色的电弧跳跃在手柄周围。原先仅仅殴打舰长的那群暴徒立刻分出一股,朝这个机器人一拥而上。以电击为自己开路的科林很快也如同舰长一般被瘦骨嶙峋的愤怒双手牢牢抓住,动弹不得。艰难漫长的解救之路近在咫尺却远而不可触及。待到他终于挤入人群中央,接下来的一幕足以深烙穿透其电路。
他们把衣衫褴褛、浑身是血、原先是舰长的那个人,推下了电梯井。
一声惨烈的电子尖叫声自船舵机器人骤然响起,仿佛古时麦克风的刺耳自激。
电梯井传来的闷响姗姗来迟,花了比地球多一半的时间。
所有人都在欢呼。舰桥的人在欢呼,底下的人也在欢呼。这是生的胜利,是迂腐阶层被推翻的胜利。
“把他也解决了!”“帮凶机器人!”“该死的喽啰!”木然之中,科林接连感到自己的灯盘被折断、视觉消失、面盘破碎。但他对此已经无动于衷,甚至连挣扎都没有。最后一下沉重的打击夺去了他的意识。现在想来,他甚至感谢当时的干净利落。
他的处理器和记忆模块远藏在面盘上方,因此并没有受损。暴徒涌入舰桥之后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一定修好了舵形组件并重启了他。但他只能看到舰桥内来来去去的人,不认识的人;听到他们的声音。活动、发声、收发信号一概与他无缘。他们不去使用舰载电脑的全息航行日志功能,转而天天在这个尚有意识的AI面前汇报进度。
科林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叛舰队伍当他为战利品,要让他睁着眼睛好好看着人类真正的求生潜能。至于是否想教育他,是否以此来羞辱他,即使看似显而易见地对于AI来说并没有杀伤力,叛舰人群并不在乎。
他们是对的。至少,暴乱的人群中还有不少清醒分子,足以将人们的愤怒及时收回。科林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内目睹了曾经的暴徒将常量号由里到外来了个大整修。他们泊到这颗蓝绿色毒星的近恒星轨道上,幸运的是这双恒星都是主序星。科林看着他们不断出舱作业,顶着陌生双星的辐射仿佛贴鳞片一般给整艘船贴上高效太阳能板。太阳能板的数量太过有限,迫使常量号如同细胞自噬一般改造自己的组件。在此期间出现过零件短缺的紧急情况。不少舰载机器人自愿献上自己的零件,甚至不惜自己的芯片被拔出暂存。
常量号暂时活了下来。如果没有这场暴乱,现在的常量号已然是一艘死船。即使当时的发布者不是他,科林确实主导了舰长的决策。后来舰长的死亡让科林一直认为是自己的错误,他很久不能释怀。从此之后,决策失误的恐惧一直深植科林心底。
在机房里练了基本功好几天的汉本以为马上可以学新的了,德卡德却突然告诉他计划变动,要让他去生命科学中心学习。虽然德卡德告诉他那边很可能也有电子技术室给他练,但过去后他发现显然是另一回事。虽然他对生命科学并不厌恶,但一开始天天学的细胞等着实让他又困惑又烦躁。这些都是他在大区里根本没有接触过的东西。唯一的好处大概是学着学着学累了,不仅可以到窗边呼吸新鲜空气,还可以看看放在门口的一笼窜来窜去的小老鼠。汉看着它们不知疲倦地在笼子内跑动时,偶尔会想到,他现在入门这些东西就和当初在监控室差不多,甚至这些实验室里的人都比奥托要耐心,理应比当时还简单。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即使这些东西并不难,他也提不起多少斗志去弄。
另一边,得知少年被支开的露丝大大舒了口气。她将奥托首次的表现概述给大区人,说明这机器人的调取功能已经被QT-Ⅱ病毒破坏。大区人对此表示怀疑。露丝呈上白色简易房间内的视频,并且说明此种结果并非她所希望。
她一面不动声色以专业术语忽悠在她面前的大区人,即使知道这些人也有一定底子,多多少少知道她说的有没有大的破绽,因此她没有掉以轻心;另一面急切地希望这些人听她的陈述过后能放弃这个机器人。她最后还是没有告知他们这个机器人已经报废。
“你只需告诉我们,这机器人到底能不能修好。”大区人板着面孔听完她的一大串陈述,只说了这么一句。
“非常难。”露丝回应。
“很好。”大区人说,“明天你就把他搬出来交给我们。不需要你进一步处理了。”
该死。该死之该死。命运总是踩在最坏的一步上。露丝心想。她不由得瞥了一眼全息屏上停滞的银色躯体。不行,她本就不应该对奥托这么在意。太在意反而适得其反。她豁出去了。
“噢,这太可惜了。”她以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大区人。这张情绪底牌不知道对大区人有没有用。“你们大费周章把这铁家伙送到我这里,想必浪费了不少精力和财力吧。结果你们自己打断这个进程,回收一堆里外都认不得的垃圾,这样的交易我还是第一次见。”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我其实不关心,薪水才是真的。”她对那个大区人眨了眨眼,“带走他吧,哈哈。送出一个垃圾白赚6万配点,爽死了。”
“你真的认为我们这边不能将他修好?”面孔板得发青的大区人硬邦邦说道。“而且给你的,我们也会收回。不要以为拿到6万就高枕无忧了。”
“哦是吗?”露丝犀利地盯着比自己高一头的大区男人,露出一副一听到薪水被威胁就立刻跳脚的架势。“当时的协议可不是这么讲的。这话你拿回去给你们上头说去。然后这堆狗屁玩意你们明天就拿走自个儿伤脑筋去。”她指向全息屏。
“好。至少在带走这个问题上我们达成了一致。”大区人咬牙切齿地说。“再见。”
“搞笑得很。”他们离开后,露丝自言自语道。她的眉头却一直紧锁着。她暂停了工作,立马走出了工作间。
【劳伦斯,老地方。马上过来。】几年来她头一次主动给劳伦斯发紧急信息。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刚到老地方没多久,劳伦斯就赶了过来。显然他是匆忙丢下自己的工作跑过来的,衣冠不整地扶着墙喘了好一会儿。
“咋样,露丝?”劳伦斯边喘边说。
“不太妙,我们有点小麻烦。他们要回收这个猎物,而且是明天。”
“你在逗我?”劳伦斯眯起眼睛。
“我不知道他们这是气话还是认真的。”露丝说,“我可能真的搞砸了。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所有的备份都得在今晚弄好。”
“你他妈在——”意识到露丝恶狠狠的眼神后劳伦斯立马刹住了车,“好,好,但我能干什么,你都没有给这家伙剖个底朝天,更何况我这个一点底子都没有的人?而且这本应该有好长时间给我们去搞定。”
“劳伦斯,我们只能捡重要的来了。”露丝说,“机器人脑袋里那些我来搞定,你一定要保存好那些万用小体。你找到方法了吧?”
“我……觉得应该没问题。”劳伦斯飘忽了一下眼神,露丝立马摆开质问架势,“喂拜托,我也不能保证百分百行!”
“能弄多少算多少,有损失也不怕。”露丝咬牙切齿说,“他们如果要收回去我保准给他们弄成个彻底让他们摸不着头脑的垃圾。”
“听起来像吸血。”劳伦斯咧开一边嘴角笑道,但随即收起笑容。“我记得EP机体最难的就是仿生神经架构。你要把那个复制出来?”
“这个东西对我们来说用处不大。”露丝说,“对,是挺难的。不过在他现在这种状况的基础上,把他每一次启动后的记忆地址都改到别的地方,就算他们最后发现了怎么回事,修这东西也够费神了。”
“你也够坏的,露丝。”劳伦斯的大歪牙格外显眼,“看来你没白接受我的生物学熏陶,生物这东西,破坏容易修起来难。”
“哼,不过是工作中实践到的印象罢了。”露丝说,“不过这家伙修起来还是比你那剖出来的小鼠脑子修起来容易些。”
“早在大逃亡前神经科学就都探明白了,露丝。”劳伦斯叹了一口气,“我们现在做的,只不过是拼尽全力复习而已。”
“少多愁善感了,把他从我那个实验室弄出去先。”露丝说。
露丝继续用假监控屏蔽他们要做的事情。在梅的帮助下,奥托被搬进露丝的另一个工作间。这个工作间本来是她让手下处理回收的机器人芯片的。但是现在她得亲自上手了。机器人之间虽然功能各异,但芯片除了接口和容量有所不同,核心却没有很大的差异。奥托初始芯片的所有内容很快被转移到另一块芯片上。露丝的确在之前的探索中学到很多,但她没有完全弄明白新系统的运作方式。她只能将自己能转移的转到事先搭好的架构上,让剩下的自己去完成连接。就仿佛将原本在高楼大厦中安然无恙的各种东西挪到临时搭建的脚手架上,让它们自己利用重力挪动到平衡位置上似的。
劳伦斯收起往日玩世不恭的风格,将保存罐调到之前测试可行的几个值,在露丝旁边忙碌自己的那部分。露丝用余光瞥着劳伦斯的动作,不禁思考,他们这样做的意义究竟如何。
诚然EP机体上有不少值得O区拿来钻研的技术。但是就目前而言,露丝看不出仿生的电子大脑能带来什么优势。哪怕是万用小体,或许拿过去生物医学那边还用处大点,在机械这里就是四不像。这样的想法屡次打断露丝的思路,让她不断想放弃手头上的工作。一晚下来,劳伦斯倒是兴致勃勃,她这个发起人却对此已经厌烦了。
要带走就带走吧。无所谓了。面对微亮的天色,她已经筋疲力尽。
当天中午露丝被大区人发来的消息吵醒。她睡眼朦胧地瞄了一眼,那边反悔了,并不想接这个烂摊子。她窝在被子里冷嗤一声。看来昨晚的功夫都白费了。不过幸好她没有继续往下破坏,而是留了一个开关,不按下去一切都能够挽回。既然如此,她就可以把那个开关藏起来,有机会给O区这边的上级写一份报告书,把战场转移到那边去。她想了想接下来的工作,如果一切顺利,接下来更多的将由劳伦斯接手,她反而会成为配角。
这人怎么能对啥都感兴趣,还不烦。露丝很不理解劳伦斯对于奥托的浓郁兴致。不过,既然她不怎么要伤脑筋,就随便劳伦斯摆布吧。
露丝给上级写的文件有了回应,他们显然对其中所提到的技术非常感兴趣,因此答应帮助露丝转移阵地进行进一步研究。O区指出大区的行为违背交换条约,严重威胁本区科研工作,拒绝大区再次对此监视。大区严厉谴责O区占有大区财产的行为,警告O区不可触犯大区底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O区回应大区,目前将暂停维修进度,直至协商完成。大区回应除非允许监督维修,否则协商不可进行,并且给出最后期限。O区认为此行为是对他们严重的不信任,拒绝大区修改交换条约的请求。介于此事并非严重的冲突,双方同意暂时搁置。O区上级告诉露丝,时间不多,务必抓紧。
这里是O区。她是梅。我是奥托。第二次身处这个房间。
他们改了什么?我应该记得什么?公理号,汉·肯特,瓦力……梅给我看了这些名词的图像,A-113指令阅读不下三次。我能看出来她——或她背后的什么人一直想让我想起什么,然而我不能与任何事情联系起来。如果真有必要,为何不一开始就告诉我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如果只是为了让我拥有这些记忆?
“这行不通。露丝,你不能把哪怕一个关键词嵌入那个那个……地址代码什么的,我不管那是什么。一个都不行吗?”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自己想想能随便搭一条神经过去就能让它自己找到应该找的接头吗?这玩意比电气实验还糟糕几百倍。”
“真的吗?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按电气实验那样做呗,一根一根捋清楚接好。该死,在铲除小可爱之前我应该想到这点的。”
“……那……你……就勇敢地接下这个艰巨的任务吧。”劳伦斯缓缓咧开嘴笑了。
“走开!”露丝抄起固定器,作势要狠狠砸向劳伦斯。
第5次在这个房间启动。依然是同一个房间。依然只有我和梅。还有墙后的声音。
我之前告诉过她我对此毫无头绪,并且明确告诉她有什么真正重要的直接说。看来她以及幕后操手只是想让我恢复记忆而已。暂且不管这个目的的荒谬之处,我问梅机器人所谓的调取机制究竟是什么样的,她告诉我正是因为我的机制与他们不同,因此第5次也没有成功。
偶然间,她说我以前设计出一种能让我的系统与她那种常规系统联系的驱动。这倒是提醒了我。如果调取功能已经坏到我自己无法修复,他们4次都修不好的地步,那何必再修?既然现在我能每次都记起身在何处,让我自己找那些记忆,重新输入到目前我能调取的地方不就行了?
显然墙后的女声拒绝了我。这让我确定了自己实际上是实验品,而不是他们想帮的对象。
“这真是太操蛋了。所有的连接都他妈的看起来正确无误,结果是他还他妈的什么都想不起来?”露丝捂住脸,“难不成我的思路是错的?”
“露丝。”劳伦斯认真地说,“我觉得……可能你要换种方式想想。”
“比如?”露丝咬着牙,依然没有抬头。
“你考虑一下奥托说过的,其实确实没错。”劳伦斯说,“不,我的意思不是直接让他自己找,而是我们给输入一定量的全息记忆。”
“那也不可能是完整的。他现在这个调取的记忆区非常脆弱,不可能承受之前那么大的信息量。”
“记得你之前说过的吗?关于他有很强的仿生特征这一点?”劳伦斯盯着全息屏上的红色活动点阵,“早在以前神经生物学就阐明了,记忆可以连锁,如果有一个记忆不断被提起,很可能接连其他的不相关的记忆都会被钓出来。这就是神经和计算机的不同之处。”
“你的意思是他的系统也有这个机制?”露丝说,“但是这是两个区域,一个投射可以强化,却不能找到另一个投射。”
“断掉的主区和现在这个副区靠的近吗?”
“应该吧。你自己看看。”露丝点开原先一大片蓝色区域,让劳伦斯自己看。红色的一小团粘在蓝色边缘。
“那很可能有戏。”劳伦斯说,“按你的说法,你已经修好本应有的连接了,它们理论上不会是断的,但是缺乏实际的刺激。或许……用一个输入的记忆刺激他,让那些调取单元自己反复去找,说不定行。”
“你有把握吗?”
“不知道。不过……既然都是死马了,就当活马医一下试试看吧。”
“有道理。值得尝试。”露丝毫无感情说道。她找到那个驱动,干脆地开始了输入。
“或者……”劳伦斯没有认真看露丝的动作,他盯着蓝红区域出了神。
露丝从测试刚开始不久就愣住了。然后脸色越来越黑。劳伦斯本以为她要开始破口大骂,但她只是捂住了嘴,关掉了播音键,然后笑出了声。
测试房间里两个机器人的对话依然时不时传进来。
“劳伦斯。”她笑了好一阵后,猛然止住了。哭笑不得又非常严肃地看着前男友。“你这个白痴。”
“和我想的一模一样。”露丝说,“你给他输入多少记忆,他就记得那些记忆,别的都联系不起来。一点点都不行。就和一开始我们给他看的那些一样。”
“见鬼了。”劳伦斯说。
“人也一样的,劳伦斯,你肯定知道。”露丝说,“你看看,当我们真不记得什么的时候,我们就瞎编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糊弄过去。你听听他怎么回应梅给的延伸问题,只比人好点,给个他现在能推理出的概率排行,没有信誓旦旦地胡说八道。”
“全息记忆输入和外界输入一样,延伸问题去钓也钓不出来……”劳伦斯看着显示屏出神。“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他看着露丝,“你是不是没有实时监测他的神经网络活动?”
“要这样的话,只能在这里,不可能在那个测试间。”
“没关系啊。他又不认识我们。”
“他认得我——”露丝突然住嘴,接着话锋一转。“别想再用你的半吊子脑子给我瞎指挥。”
“啊,我只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实验……”劳伦斯说,“……那个实验是,实验者监测了两只关系还不错的老鼠相遇时的脑电活动,然后把两只老鼠分开,让实验老鼠面对一只假老鼠,接着刺激实验老鼠那个在两只老鼠相遇时观测到脑电变化的脑区……结果很有趣,刺激后实验老鼠对假老鼠作出了和真老鼠一样的行为。”
“你在想这对我们有没有帮助?”露丝眯起眼睛。
“是的。”劳伦斯毫不掩饰,“既然链接是好的,那不从外界找那个记忆区,相反,从记忆区出发,通过提高整个记忆区的电压,打通所有的通路,说不定会有联系。”
“嗯。”听完好久,露丝只回应了这个词。她坐在椅子上思考了很久,点开了播音键,“梅,回收03。”
他们从监控上看着测试间的回收工作完成。经过好几次测试后奥托对回收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抗拒。露丝转过来,对劳伦斯说:“我本以为你要胡说八道,但这倒的确是个值得尝试的思维。”
“我们从来没有试过是因为从来不需要这样做。”露丝继续说,“但给机器人的逻辑组件加电压是一件风险非常大的事情。我们——”
“我想的不一定是电压。”
“我知道你的意思。别的也一样。”露丝说,“弄回来,可以。我不在乎他认不认得我。但是为了稳妥,就不能像你说的老鼠一样完全唤醒。只能维持低水平运转。”她揉了揉额头,“工作量非常大。因为要一直盯着流量。我没办法控制最高阈值。”
“这个事情我干过。”劳伦斯说,“你教会我盯什么,发生什么状况应该怎么处理,至于累不累,我早习惯了。”
记忆引出方式似乎起效了。通过实时监测神经网络活动区域,露丝小心提高刺激强度,见到蓝色亮流通过通路流出记忆区;她设定次数,根据低水平运作规律,在特定时段进行重复。劳伦斯与梅接手监督重复步骤。结束刺激循环后,解除低水平运作,令高级神经网络自动点亮。
露丝选择亲自上阵与奥托对话,劳伦斯在一旁辅助观察,梅负责保证实验室安全。刚一开始,露丝就发现事情有了进展。在做完自我介绍后,奥托说露丝的声音听起来耳熟,但不知道何时听过,也无法复述场景。他还是无法对关键词作出理应有的反应,但在少数几个关键词上,他表现出犹豫。露丝追问是否与听到她的声音时反应类似,奥托表示同意。他描述相应记忆内容会有一瞬间出现,但无法持续,更无法描述。露丝再度尝试提示阳性关键词的部分内容,虽然有时可再度唤起一瞬,但不断重复片段对增加唤起没有效果。
即将结束此次测试时,劳伦斯突然打断了回收。他问奥托是否在测试一开始时对身上的固定装置有所印象。奥托答复肯定,但同时表示后来露丝主动解释了固定理由,就不再对此更多关注,劳伦斯犹豫了一下,才同意继续回收。
劳伦斯后来给露丝看观察时画的记忆区活动时间点和谈话内容。露丝看过后,说继续重复刺激。劳伦斯表示在重复阳性关键词之外,应该追问奥托对某些事物的印象,例如固定装置。
“为什么?”露丝问。
“这次测试后,我开始有点怀疑记忆与记忆之间的调取难度是否有差别。”劳伦斯说,“对于人以及老鼠等动物,你会更容易想起受威胁的情景,而一些平淡无奇的普通事情反而很难想起来。”
“这些关键词所处的情景完全符合你说的。”露丝说。“我考虑过。”
“……加一个看看吧,他对你的声音和固定装置有反应,这恰好在一个事件里发生。我认为这不是巧合。”劳伦斯说。“不知道是不是时间远近的关系,这是脱离关键词唤起的第一个记忆,以此作为突破口更有价值。”
“让他首先记起来我对他做过什么,然后后面都别想做了?”露丝隔了好一会回应。“我还是会先选择保守的那几个关键词。”
“你是总指挥,你随你的来。”劳伦斯说。“如果是我,过两次如果还有进展,我就停掉刺激,直接让他自己不断想。”
“这个我有判断。”露丝说。“现在还太早,甚至连他认为想起来的是不是对的都不知道。”
他们继续对记忆区刺激。但后来越来越不如第一次平静。这天,运作水平一直在阈值附近波动,警报声时不时响起,劳伦斯不得不经常盯着屏幕,连个盹都打不了。他不敢把工作都交给梅。
在繁忙处理间隙中,劳伦斯观察到,那些随着脉冲有规律地如同蓝色火焰一样跳动的网络相比之前,显然把根系伸到了更远的地方。他知道这种脉冲是无特异性的,所以这些根系究竟来源何处,又扎根哪里,他不清楚,只能记下这种情况发生的时间,好让露丝解释。在蓝色火焰周边,他看到之前尚十分安静平稳滑动着、代表逻辑活动的黄色此时暗流涌动。这些黄色的浪涌时不时扬起明亮的波峰,旁边接近阈值的红线就会亮起。它们显然是引起警报声的罪魁祸首。
看起来像极了REM期。劳伦斯看着浪涌,不由得想道。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个机器人肯定在遭受花里胡哨的记忆碎片洗礼。太可惜了,都不能实时看到里面的画面。又一个浪涌触发了警报,劳伦斯悄悄把警报声给调小,不再处理这一涌而过的波浪。
如果看到画面……
劳伦斯继续沉思。不知为何,他想起神经科学曾经做过的实验。他们根据脑电波活动,重建了人脑中正在“呈现”的画面,好似窥进他人大脑一般。即使这个项目后来不知为何被叫停,也没有在BNL公司里投入使用,资料也寥寥无几。但是如果逆向也能行……
这意味着很可能他们神经科学久攻不下的一块失地将会收回。奥托能帮他们理解人脑活动。这,将是他们实现人机高敏感联合的重量级突破。
警报声依然时不时响起,但调小声音后不再冷不丁使人一凛。即使都把劳伦斯的动作看在眼里,梅只是安静地浮在一边,没有代他处理警报。
露丝一大早进来实验室,她呆住了。
劳伦斯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梅一点动静都没有。但是——她的机器人被试正以深不可测的单光学镜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你们俩在搞什么?!露丝压住惊恐,扫了一遍房间,特别留意了奥托的固定装置。确定固定无损后,她大步走到劳伦斯背后,拽着后领一把把瘦高男人从桌上拽起来。
“你在搞什么?!”“干什么?!”他们异口同声朝对方吼道。
“你!……你,他……”露丝瞪着睡眼惺忪的男人,满腔怒火碍于一直安静听他们动静的机器人,只发泄出几个词。“……你……怎么看的你!”
“那玩意不是定时的吗?”劳伦斯说,“而且固定得好好的,醒了有什么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