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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二十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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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来到这片泥潭,至少他认为是泥潭。昏暗,闷热,陌生,但不至于令人不安或恐惧。一直有种类似风箱的声音在远处若隐若现地响着。对了,来这里似乎要找什么东西。一个特殊的装置,只要找到了就能知道点什么。被他定义为“泥潭”的地方在跟前,现在似乎周围有点亮了,泥潭的轮廓显现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站得过近,不免往后退了一步。他决定首先到处观察,探明白布局,顺便寻找那个见都没见过,但确信见到就一定是的装置。

他意识到自己在某个地下室中,于是顺着楼梯向上走去,周围景物快速变换,二楼就是一排排房间。有些门紧闭着,他打不开,有些则敞开着门,里面有人在交流,对他的到来丝毫不在意。他也擦身而过一些机器,但那些机器人似乎看不见他似的,匆匆奔向自己的目的。再往上就是顶层,根本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机器个体。他已找遍各处,那个装置浑然不见踪迹。

是方法错了吗?或许从上往下再找一遍,排除第一次因不熟悉布局导致忽略死角问题就可以了。虽然他不认为第一遍有可能存在什么死角。他重新下到二层,人们比刚刚变得更加繁忙。那些原先没法打开的门也能打开了,他进去查看,也没有找到任何与装置类似的东西。倒是见到一些比较熟悉的设备,看样子没有损坏,但与那个装置完全不是一回事。顺着来路,他重新站在地下室入口,这条道路变得异常陌生。

他直觉那种愈来愈明显的闷热感是从地下室传上来的,或许是正在发酵的泥潭在散发它的热量。此时那种闷热扑面而来,即使要去找那个装置,他也不愿往下踏下一步。那个装置一定与房间里的其他仪器混在一起,同类物品同类摆放。他转身离开地下室入口,继续在繁忙的二层不断寻找,也没有询问擦身而过的任何人或机器。他再度站在顶层,螺旋楼梯仍然空空荡荡。然而,此时他忘了为什么来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出不去。

下楼过程中,突然脚下一滑,强烈的触电感自下往上传递。景物跳没了,楼梯,人群全都不见踪影,连风箱的声音也都消散。奇怪的感觉自脚上和身上传来,那股闷热一直贴在身上。他本能地伸手抵挡那股闷热,倒是惊奇一经抵挡,闷热和奇怪的束缚感都消失不见。正当他以为问题已经解决,一阵似乎折叠什么的声音就在很近的地方响起,随后有什么贴在了躯干上,后方就是电池。

危机感霎时涌起,他下意识伸手抓住入侵者。没想到的是,自己的手传来无比真实的触感,和刚刚翻动器械完全不同。声音和其他感觉也霎时明晰。

“奥托?”有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似乎是个少年,但他觉得有些陌生。

抓住的入侵者没有进一步动作,刚刚还清晰的触感重新开始消散,甚至有点光明的周围又重新变暗。就在这时,肩上传来轻微拍击。“奥托,能听到吗?”

疲惫和麻木感愈来愈沉重,他什么都不想回应。但肩上的拍击正在不断变重。“……别敲……”无比低沉的金属音仿佛生锈般干涩。他伸手去阻挡不断干扰自己的敲击力量。它停下了,奥托没有继续追击。

“你还好吗?”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声音又响起,打破了黑暗的沉寂。“奥托,这不像你。”

声音越来越熟悉。他猛然意识到什么,刚刚木然的思维突然一激灵,浓雾般的黑暗被彻底驱散。单光学镜重新打开,一个少年的面庞出现在视野一侧。奥托扭过头沉默地看着他。少年看起来非常眼熟,但有点变样:头发长了,颜面拉长加深,原先的婴儿肥褪去许多。他显而易见地看起来有些憔悴。

“第二次了,奥托。”少年叉着手,盯着那个黑洞洞的镜头,说道。奥托没有答话。少年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你还认得我吗?”他看起来有些紧张,举起一只手指向自己。“汉·肯特?”

奥托依然没有回答。他沉默地撑起自己,默默环顾房间四周。少年禁不住后退,眼前重新运作的机器人举动让他感到陌生而不安。机器人的视线最后回到自己身上,换过的双腿映入视野。他抬起双手,左臂残缺的外壳依然焦黑,显露出里面依旧损坏的弹射装置。他拔掉了仍然接在身上的各类导线。随后沉默坐在担架床上,看都不看汉一眼。

“奥托。”汉禁不住向前几步。“你怎么了?你一句话都没说过。”

机器人这才抬起机械面孔看了一眼少年。汉惊呆了,就那一眼,他看到漆黑的镜头透出无尽的空洞。奥托目视前方,终于发出沉闷的声音。“为什么救我。”

“啊?”汉双眉抬起,丝毫没料到奥托会这么说。

“我本来已经解脱了。”机器人一直没有看向汉,沉闷回应。

“什么?”汉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奥托,该回家了。”

少年抓住机器人的手臂,想把他拉起来,但是他却没有如愿。机器人仍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到底发生了什么?”奥托一直没有看向汉。少年禁不住靠近机器人,企图从那空洞的镜头中看出什么。“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一阵长长的沉默。

“我不应继续运作。”此时,单镜头才对上少年。“你不应该在这里。”

汉愕然,双手不由得放在银色机器人肩上。“你这是什么意思?”少年的声音愈发担忧。“等等……这……其实是你自己搞的吗?”

“是的。”

“……你到底哪来的这个念头?”

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的存在毫无意义。”

机器人打破宁静,少年一脸震惊。

“我已经……尽我所能去执行保护人类的任务,所作所为完全符合逻辑,也极力避免与人类产生冲突。但我仍然被全镇排斥。他们不仅拒绝我的提议,还对我充满敌意。”奥托说。“150年前是这样,现在更加变本加厉。我无法分析出到底是我做了什么让他们如此恨我。答案只能是,出于某些原因,我不再适应这个群体的需求。因此,我不再适合继续服役。

“如果我消失了,或许对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他接着说,声音低沉。“我的生涯,在150年前,降落日那天,就该结束了。”

汉震住了。

“我不理解,奥托。”少年说。“即使……即使不能再服役,为什么要自杀?你……明明可以做些别的事情……就像瓦力和伊芙他们一样……根本不用选择死亡……”

“我做不到。”奥托说。“我还有尚未完成的任务。这个时候让我逃避,对我的折磨将比死亡还难以忍受。”

“什么任务?保护人类吗?”少年说。“你……完全不需要执行它,你也知道,地球镇上大把人都在操心这个……”

“如果不是有线索,我早就辞职不干了。”奥托说。“关键就是,除了我没人在意这个。”

“有任务在身,你为什么要选择死亡,而不是继续执行它?”汉仍然震惊不已。“这太反常了,奥托,你以前不这样的。”

“那还只是线索,我什么结论都没给,还在调查而已。然后,只是因为这个,我需要遭受如同对待叛徒一样的惩罚,对我拖延结果、进行无尽审问、电击、植入病毒、离子枪?”他抬起仍然焦黑的金属前臂。少年的目光落在上面。“数十倍于当年我对瓦力所做的……抱歉,我不应该这么说。”

“我不干了。人类不想我干预,可以。但是,假如真的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奥托空洞地望着墙面。“至少……我不用再忍受这些,也不用眼睁睁地看着人类自取灭亡……在我有能力干预的情况下。”

少年哑口无言。

“抱歉,汉。你什么都没做错。但……我应该彻底离开了。”

汉惊愕地呆在原地。

他突然一跃而起,紧紧抱住奥托。

“不,不行。你不能走。”汉说,声音开始抽噎。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别人对你咋样我不管,我不能让你走。”

奥托没有回应,仍然呆望着前方。

“只有你支持我钻研星舰,除了你,再没有其他人理解我,支持我,还给我足够的机会去学习……连我父母都不支持……”他紧咬着牙,仍不能控制声音变得断续。“我知道这很自私……但是如果你不在,我就会回到之前,不仅不会再有机会上公理号,我甚至会因为只是看工程学的知识就会挨骂……”

奥托纹丝不动。

“你说我没错,但我其实错得离谱……之前的我太大意,太盲目,以为你有能力摆平一切,但我根本不了解你,我根本就没有想着去了解你,去给你帮助,只是一直从你这里获取……让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早知道……”

温热的液滴接连不断掉落在金属躯壳上,许久没有下一句。

“……我就……不……不会……你……遭受这些……也不会……自杀……”

“……不要走……”他抱得更紧了。“我不会再……忽视你……请你不要走……”

他再也说不出话。

原先纹丝不动的金属肢体猛然动了,随后逐渐抱成一团。

“真的吗,汉?”机器人低沉回应。“……不用自责。你想救的那位,本来就是个失败者……你帮了忙,也改变不了什么……根本不值得留恋……”

“不……”

“我的任务是保护全船人不被毁灭,保留这艘船的文明。结果是,我不仅没有促进作用,还让人类倒退。我本应与人类成为利益共同体,结果却让自己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第二次的尝试也彻底失败。现在我甚至不再强行干预,只是做些你们做都不会产生任何问题的事情,都无法做到。”单镜头空洞地望着墙角。“我什么事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好。我的服役记录就是个笑话,没有任何借鉴意义,只会对人有害。我一事无成,所有的价值就是等着被扫进历史的垃圾桶……”

“不要再这样想了……”汉仍然紧紧抱着奥托。

“……你不是想了解我吗?这就是我,一个被赋予了重大使命,却压根不能胜任的次品,早就该被淘汰,却运作到今天,遭受的一切都是应得的……抛开他人不谈,我连自己的情况都处理不好……别说其他人了,我都痛恨自己……”

汉感到紧紧环抱的金属躯体开始发抖。“不,这不是你……奥托,停下……”

“是啊,你不会相信的,但这就是我……我的存在毫无意义,一切努力最终都变成白费,连我原有的条件也被我浪费……失败得彻底……”

“奥托,停下!”汉大声喊道。金属躯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突然有什么东西在眼角一闪而过,汉惊诧地看到,那个刚刚还空洞黑暗的独眼中亮起光,和往常的红色不同,它更明亮,最后稳定成了蓝色。少年讶异地看向奥托,却什么话都没说。

“……现在连控制自己都做不到了……”奥托举起金属手掌,蓝色光斑在手上颤抖。“何……何等无用……”

“停下,这是命令!”汉使劲地晃着机器人,不敢相信他居然喊出来了。

“别管我!”奥托立刻驳斥,目光仍然停留在那个蓝色光斑上。“……我受够了。我要终结掉这一切。”颤抖不已的金属手将光斑攥紧。

“不可以!你不能终结掉这一切!”汉对着奥托吼道。“你不能终结自己!”

“出去!让我独自呆着!”

“不,我一定不会让你独自呆着!”少年拒绝了机器人。“如果你趁机再次自杀呢?你别和我保证不会!”

时间凝固了。泛着明亮蓝光的镜头与少年的双眼霎时对视。

突然,奥托一跃而起。他骤然奔向后方的电脑,不顾几乎被地上的线绊倒。他手忙脚乱地把自己所有交流端都与电脑接入,霎时,监视设备跳满了红色的全息屏。他丝毫没朝旁边那串警报看一眼,仍然颤抖的双手飞快操作着,好不容易调出那份驱动,他打开,迅速下拉想找到相应位置,那些曾经有意义的矩阵对都被痛苦变成了不能阅读的无意义字符串。

不仅得不到应有的回报,连曾经引以为豪的运算力也要被夺走。

红色全息屏显示,仿生电子脑几乎所有区域都被红斑覆盖。汉一扑而上,将机器人从台前推开,伸手要拔掉奥托的数据线。奥托霎时抓住了少年的手,汉仍然紧紧攥着那根数据线不松。

“你不能那样做!”汉紧盯进那泛着蓝光的单光学镜,另一只手挥向另一条数据线,再度被抓住。“停下!”

“走开!”少年能感觉到那冰冷的钢钳仍在发抖。

“我拒绝!”汉斩钉截铁吼道。

啪。连在奥托颈后的数据线被汉拔掉。奥托只松开了一只手,抓着少年攥着的、还尚未拔掉的另一根数据线的手,拖着回到台前。啪。又一根被少年扯掉。他不顾少年的动作,艰难地对那块矩阵进行编译,但是动作越来越慢。

只有痛苦。无尽的痛苦。那些矩阵都被埋没在痛苦之中,丧失了它们原本的意义。他再度抬起手,要敲击下一个字母之时,他顿在了半空。

下一步应该输入什么?

他愕然,连自己编写的矩阵都看不懂了。

汉两只手都上阵,紧紧抓着那只固定在胸前的金属手,企图拉开。他尝试多次均未成功。正当他打算一脚将奥托从全息屏前踢开时,那只紧紧固定他的金属手松了。

汉看到,奥托失神落魄地站在台前,面对着一个满是方程式的全息屏界面,将要敲击的那只手仍然停滞在半空中。无论那方程式是什么,都没有进入执行阶段。他身上只有一根数据线与电脑相连,旁边监视设备的全息屏上,仿生电子脑的所有区域都被红色占满。

下一秒,他仿佛丧失了全身气力般,重重地瘫跪在地。奥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旁边的一把锥子,径直刺入自己的发声装置,然后趴在台面,开始无声地嚎啕。

那是一场由痛苦组成的狂风暴雨。他就处于雷暴的正中心。到处都是朦胧的灰暗,剧烈的雨滴恍若成千上万根鞭子抽在他身上,又如同强酸一般滚烫生疼。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看不到避雨处,看不到任何地方,看不到任何有意义的标志。一个个事件的电闪雷鸣时不时撕裂雨幕,就在他身边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叫嚣着下一个要劈的就是他。但他连挪动一步的欲望都不再有。

就这样死掉吧。就这样被屈辱的闪电劈死,被痛苦的暴雨浇死吧。所有的一切都灰飞烟灭,只留下这个念头。越是这样想,雨势仿佛读透了他的心一样越是猛烈。每一件闪烁而过的屈辱史,都为雷暴增强一分。但他所希望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所有的希望都将他放弃。到最后,甚至连他所祈求的闪电雷劈也弃他而去,只有暴雨的噪音与重击,以及永恒的昏暗。他不再希冀任何事情,连死也不再抱有希望了,只剩下瘫在原地,任凭这场暴雨随意处置他。

发声器传来剧痛。他知道那是有人在把锥子拔掉,但是不再去思考那到底是谁。拔掉就拔掉罢。他也不清楚如果拔掉那把锥子,会不会恢复发声,将这场风暴对外表露无遗。但他已经不在意了。意义已经变成了一个模糊而遥远的概念,埋在暴雨深处无法寻得。锥子掉落在地,暴雨仍然在下,一切都没有发生。

那只看不见的手开始笨拙地在破损之处捣鼓,清理和焊接的声音微微传来。呵,就凭那小子的技术还想修好。他在雨中冷笑一声,但没有行动半分,而是在昏暗的雨幕中,选择闭上眼,继续泡在暴雨的冲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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