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扳动的扳手,会给原本被电车残忍压死的人,变成更为幸福的一种死法,这是否算是一种拯救?”
他沉默了。
“对幸存的人而言,目睹其他人幸福死亡,比目睹另一些人残忍死亡,是否也是一种拯救?”
“或者将双方从无尽的争夺之间双双走向毁灭解救出来,是否还是一种拯救?”
红光仍然照在米勒夫人脸上,默不作声。
“生命,在人类看来,并非那么至高无上。人类是反复无常的生物。或许前一天还认为生命神圣而不可侵犯,第二天就会将自己是生命献祭给信仰。”她说,“而且,你无法阻止。”
奥托默然不动。
“你能否顺利扳下扳手,取决于你能否理解这些新的定义。”米勒夫人继续靠在椅背上,冷眼观察机器人的反应。“我想你有能力定夺。”
奥托仍然没有作声。米勒夫人平静地观察独眼机器人。她其实不抱什么期望。她也知道,哪怕是人,都很难在这种情况下接受她的论述,去作出违背良心的举动。更何况是有既定程序规定的机器人。人类身上不堪一击的道德感,在这些可怜的机器身上变成了无法逾越的本能。她早年在O区见过不少因此烧坏芯片的机器人。眼前这个机器人,似乎因逐梦者计划获得了更多类人属性,但还不知探索者机型是否给了他相应的自由。
昏暗的房间静谧无声,只有血流通过内耳的营营声响,失去噪音压力的鼓膜也有些发涨。即使这样,米勒夫人甚至没听到奥托产生一点点声响,换其他机器人,高速运转的嗡嗡声早将他们激烈的程序斗争表露无疑。
“我知道了。”
长得令人有些不耐烦的犹豫之后,独眼机器人终于回应。
米勒夫人变换了姿势,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
“很好。”
看来奥托的潜力非常大。通过这个机体,他不再受机器人伦理约束了。米勒夫人心想。也难怪欧罗拉选择他。
这个机器人现在看不出其他打算。只不过,他后面会不会变呢?米勒夫人想。正如她所说,人类是多变的。青年时期满腔正义的人,到了晚年就沦落到利欲熏心,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历代圣人也难逃此劫。奥托虽然是机器人,但他不再受机器人伦理约束,眼下看来,和人类无异。
“我可以有所请求吗?”她的注意力被陡然拉回。
“什么?”
“保证小孩和真正热爱太空的人走。”
米勒夫人注视着他,眼里陡然闪过透着一丝冰冷的赞许和信任。“我完全赞同和支持你的请求。”
奥托离开了密室。
和米勒夫人想得不同,他其实压根就没为这个电车问题伤脑筋。
在沉默之中,原先死气沉沉的鬼城地球镇,首次出现了人影。突然的程度和海啸的出现一般,一点点计算过程都没有感到。
飞船离开了,剩下的人留存在超空间基地里。地壳被掀起,超空间基地不复存在,这些留在地球上的人毫无疑问已经被彻底歼灭,连尸骨都消失无踪。
但是,他竟然“感到”了他们的存在。他们还活着。存在的信号,甚至比乘星舰离开的人还要强烈。
这种与事实强烈相悖的“推论”——他现在开始认为这确实依附于某种逻辑,而不是发疯产生的臆想——每次这个幻象有了新的变化,都令他震撼不已。这种幻象究竟是什么,它产生的基础又是什么,为什么那些人还存在,为什么能知道他们存在,又为何比在星舰上的人的存在还要强烈……显然他绝不能停留在这个表象上,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很多……
只有欧罗拉知道为什么。他必须继续前往折跃井。而且首次,他发现前往的理由,不再只是拯救人类。
经由同步卫星,即使身处地球镇任意位置,机器人们都可以随意交流,不再像以前那样依靠公理号衍生的基站,只能在大区,而且是近飞船范围内进行沟通。它们表面上正分散各处,不辞辛劳地为人们的灾后重建提供基础支持,实际上,在这个支持了更大范围的ACNS中,他们惊喜于奥托的回归,又惊愕于他作出的决定。和伊芙异曲同工的质问把信道挤了个水泄不通,但很快,大家也和伊芙一样沉默了。
奥托没说更多。事到如今,他不奢求公理号机器舰员们的理解。只是希望大家接受现实,将所有精力都放在高效修复飞船上,以求撤离时万事俱备。其他以外的一切质疑,都和此目的相悖,但他无法控制其他机器人的意见。
他本以为会继续遭到更多的质问。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没有。相反,他却惊讶于机器舰员们接下来的话。
【假如你成功了,我申请一同进入折跃井。】一个机器舰员说。
【我也是。】
【加我一个。】
……
【我们不能苟活于世,留老大一人守后方。】
【我们没有那么恋生,太空的日子过腻了。】
【老大,一旦有需要叫上我。】
……
ACNS被海量信息淹没。他看到,希望留在地球上的公理号舰员的信标不断点绿,数量不断增多,星星之火颇有燎原之势。
他只呆呆地望着绿意盎然的枯园,百感交集。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来。
【给个意见吧,老大。】一个机器人说,【我们准备好了。】
【……为什么?】他面对渐渐平静下来的绿潮,不相信似的问。【为什么你们不去上飞船?那是最符合逻辑的选择。】
【直到现在,我才有机会去真正选择做指令或者人类命令之外的事。】一个机器人解释,【如果我选择回到飞船,以后的也不过是重复以前的生活而已。】
【生,也就那么回事。死,那是迟早都会经历的。】
【在这点上麦克雷舰长确实给我们树了榜样。】
面对众机器人的说法,奥托沉默了。他没想到,机器舰员竟然抢先一步践行了米勒夫人的论点。
【你们真的想跟随我面对折跃井吗?】他沉默地问。
赞同声一片。
前公理号自动驾驶再次沉默了。
【好。】他同意了。ACNS中爆发一片欢呼。
【听我命令。在我挑选合适人选之前,所有个体必须全力以赴完成地球镇上的任务,全力修好公理号。选择了之后,其他个体也必须继续执行这个命令,不得擅自离岗跟从。】他给ACNS下了命令。【所有人命令确认!】
可能这是公理号离开前自己能给的倒数的命令之一了吧?这么想着,他竟然有些释然。
看着他们完成确认,奥托却很不是滋味。确实,他需要帮手。但是他不愿意让这些个体白白丢掉性命,哪怕他们是自愿送死。
他感觉自己利用了这些机器舰员的信任,即使根本没有此意。根据他刚刚对ACNS内陈述的情况,他们理应能够完全理解此事的危险。哪怕是和他一样,对未来已经毫无希冀,也远不该在这个时候信任他。
人类也一样。他想起米勒夫人的论述。到底有多少人抱有这样的念头?为什么他们愿意为虚无缥缈的、甚至是虚假的事实,付出自己的生命?甚至有一些,根本没有现实里的困境。要说是寻求刺激,这种牺牲也太过于草率了。
他望向狼藉的O区,看着那些奔波于灾后重建的人影,只感到深深的无力。
【可进入折跃井的机器人已经待命。】尽管如此,他向米勒夫人发去报告。
在他沉思的时候,突然肩上传来一拍。
回头,是汉·肯特。
少年的表情却有些异样。他盯着奥托,嘴角有些抽搐。
“为什么你拒绝了我提交的进入折跃井申请?!”少年对奥托吼道。“你们明明欢迎任何人前来!”
深不可测的单镜头沉默回应少年的怒火。确实是他拒绝了少年。刚刚才被机器船员们的决定所震惊,现在面对少年的质问,奥托陡然心里一沉。
“不要和折跃井扯上关系。”机器人生硬地回答,“呆地面上,老老实实跟星舰走。”
“为什么?它接受你,它接受其他人,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少年更加愤怒,“我不达标在哪里?!”
“它并没有接受其他人!”机器人提高了音量,“不要太天真了!”
“我得同你一起承受,那才算是朋友!”
“把友情丢一边去!这事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你以为这友情说丢就丢吗?!”汉吼道。“就我自己活着,丢下朋友一个人受苦,这算什么样子?”
奥托突然定住了。
不,这不可接受,这不可容忍。
“真的?你想死吗?我告诉你,在折跃井里,你连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下狠言了。
“那你又为什么要进去?你的命就不是命吗?!”少年双手抓住了金属肩膀。
“我活了八辈子了,死不死已经无所谓了。你不一样!你还远没到活腻的时候!”
少年愣住了。他的预感是对的。
“你要是死在里面,我就算活,我下半辈子也受尽折磨!”汉也爆发了,“我身上背着你的命,呼吸的是你用血换来的自由,这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掉好!”
机器人沉默地盯着少年。原来是这样吗?
但是,够了。
“收起你的负罪感,少把我当人类!”红光骤然亮起,“用不着浪费你的精力来花一辈子怀念我!”
“我没办法就这么放手不管!”
“现在你就可以放手不管!”
“无论你是机器人还是人,是我的朋友,你有这个帮忙的需求,我就有第一责任过来帮忙!”
“你过来是帮倒忙!”
“你又知道?那你怎么又信任其他人?!”
“不让你来是因为我重视你的生命甚于其他人!”
汉猛地哑口无言。
“我重视你的生命也甚于其他人!”汉猛地把手搭上机器人双肩。“我也见不得你死,你怎么就不能理解!”
“因为我不是人!你不要搞错了!”
“我可以拥有千千万万个备份,死了我一个,还有大把机器可以代替我!你死了才是死了,克隆体都救不了你,这就是他妈的有机污秽!”
好像突然打破了什么,空气骤然凝固了。
少年浑身一哆嗦,手猛地收了回来。刚刚的暴怒一扫而空,留下的是空洞的茫然和恐惧。
奏效了。奥托冰冷地盯着少年剧变的表情,红光缓缓自独眼消散。
“你说什么?”汉的话语中带着颤抖。“有……有机污秽……?”
不,这不可能。奥托不可能用这种字眼形容人类。他是在气我。这一定是的。少年不断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但是他却恐惧地发现,这样的安慰收效甚微,那个好不容易堵起来的信任裂缝猛地裂开,还在慢慢扩大,即将扩回到16个月前,他还刚认识奥托那阵。不,他不可能真的对人类这么评价……
“搞清楚你的定位,人类。”奥托故意把重音放在“人类”两字上,语气倒比刚刚缓和了许多。“不要浪费生命在不该浪费的地方。”
“……告诉我你疯了……”汉蠕动着嘴唇,努力维持理智。“……你……你不该这么说……”
“这话不新鲜了,汉。”奥托叉起双手。“但是是的,我对生物就是这么个评价。很反动吧?”
不可能!汉的内心尖啸着,企图用噪音抵御奥托针对这个裂缝迎面而来的重击。奥托为什么要对他这么说!为什么?!
“说得你比我优越,其实你也一样……”汉仍然尽力稳住神经,近乎耳语地嘶嘶说。“你对生命一无所知……”
“我对死亡清楚得很。”奥托说。
“……你们机器死了也是死了……备份也没用,也不是你了……”汉盯着那个固执的机器人。那个曾经容忍的机器人现在看起来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包括他的。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小,但是他坚持必须说完,哪怕奥托不听。“……所以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是一样的,我没法把你的命不当命……”
“这是愚蠢。”奥托打断了汉,冷冰冰地说。“不要逼我再次使用那个词汇。”
“只有很好的朋友才值得我这么说,才值得我冒生命危险……”汉失神落魄地望着机器人。“没想到你……你把我当……”少年没能说下去。
“有机污秽。”奥托毫无障碍地吐出这个词。
我今天非得断了你的念头不可。奥托盯着少年。随着他所说,汉眼中的光开始暗淡。哪怕你从此恨我。
汉眼中的光消失了。
“……你变了。”少年细不可闻地说。
“其实你早就知道,只是现在才相信。”奥托嗤道。
“……你疯了。”少年仍然近乎耳语道,但此时的目光已经迥然不同。那里面的信任荡然无存。“亏我之前浪费了那么多功夫。”
“终于懂了?”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好……”少年垂下头。感觉自己马上就会迎来致命一击。
“现在还没那个打算,不过,我可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动这个念头。”奥托平淡地说。
汉抬起头没做声。他的双眼里此时充满恐慌。
看来奥托真的疯了。一个正常的机器人,哪怕是人,都不可能这么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所以为了你的生命着想,离我远点!离折跃井远点!”奥托下了最后通牒。轻微弹响声过,刀片的银光从臂上闪出。他仍然站在原地不动。
汉霎时后退数步,理智及时止住了他。
少年本还想说点什么,嘴唇蠕动着,终究没发出声。对面的机器人伫立如松,对自己的所为没有任何歉意。原先深不见底的独眼里,此时充满了异样的危险杀气。汉垂下头,不敢再注视那独眼。
汉挪动脚步,转身,缓缓向后退去,只低低地用余光瞥了奥托一眼。机器人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
“你……给我好好活着。”冰冷的金属音自汉身后突然发出。
少年突然定住,浑身一震。
但汉没有回头。他突然飞也似地跑走了,仿佛逃命似的。但是奔跑中,可以看到他抬起擦脸的手臂。
奥托注视少年跑远的身影,一步也没挪动。又一块失去了。机器人收起刀锋,转身,一步一踏铺满碎砖的地面。
但能换来这孩子的生命,失去这点信任,又算的了什么?
独眼望向苍白的天空,刚刚的杀气早已消散,只留下和天空一样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