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其他选择吗?”奥托回答,“现在我知道了,推理功能和原初设置是同等地位的存在,它们会永远对立下去。我不可能通过任意一方压制另一方。也就是说,这种冲突会持续损害我的功能,不如尽早止损。”
斯芬克斯理应是他的敌人,但奥托却不再打算戒备它,而是毫无保留地朝它叙述。并非是由于实际上不能够抵抗它,而是他居然少有地希望信任那个程序——或许是因为斯芬克斯这副冷静的姿态,或许是因为那是和他同等的人工智能,或许是因为它从不会蔑视他,无论他表现得如何。
“你认为自己的原初设置,就是保护人类,不谈它最后执行阶段变成了什么,是有错的吗?”
“……我当然不认为有错。但我没有办法判断这是不是错的。”
“它的目标是什么?”
“尽可能避免他们无谓伤亡,或是不要让他们后悔自己在生存方面的选择。”
“后半句听起来非常复杂。”斯芬克斯说。“那么推理能力呢?你对它的态度如何?”
“支持。它显而易见一直为我工作带来成效。”
“既然你都支持这两者的存在,为什么你决定全部否定它们?”
“因为它们一同存在带来不良后果。”
“这个结论是一定的吗?”斯芬克斯问。
奥托思考片刻。“……不一定。”他说,然后又补充道:“实际上,它们曾经对执行任务有促进作用。”
“但我还是看到你倾向于否定它们。”
奥托沉默了。
“……因为我不能确定,它们现在是否还是符合客观需求的。”
“你希望能在事件发生之前判断得到它的结果。”
“曾经我这样做是起效的,但现在情况变化很大,我感觉已经失去了这种判断能力。”
斯芬克斯少有犹豫了一阵。
“这是个模拟空间,你的决定不会马上生成事实。”它说。“你愿意根据我的指示,停止对这两个事物的质疑,让它们直接开始协作,和往常有效的时候一样吗?”
奥托沉默了很久。光球却活动更加剧烈。
“愿意。”他最终说。
“很好。”斯芬克斯说。“抛开实际执行的后果不谈,纯从理论出发,为了达到你‘尽可能避免他们无谓伤亡,或是不要让他们后悔自己在生存方面的选择’的这个目的,你应该怎么做?”
金色光球掀起繁复的粒子流,刚刚狂暴的飓浪此时被夜间城市高架桥延时拍摄的规整光流替代,无数的交错高架桥同时闪起光,高速流动的粒子快得成了光条,看上去竟然似是望进快速旋转的直升机螺旋桨后反转的花纹,却比那远远复杂得多。没有任何一样自然事物能与这种人工的、低熵的美丽相比。
计算,推理,这是他所擅长的。唯独这样做,他才能从痛苦中脱离。
“理论上应当……”光条的干涉速度慢了下来,“……确认他们每个人的真实生存意愿,进行个体化的精准服务。”
回答出口,他也感到讶异。若是原先,他一定不愿直接这样草率地开始推理计算,必定会纳入现实的种种因素。但斯芬克斯做到了,它让他进入了纯粹的推理,抛开任何顾虑于一边。
斯芬克斯扬起一边狼嘴。
“我想你已经知道怎么做了。”
奥托一愣。
“这不可能。”他说。“这要使用‘扎根理论’。”
“扎根理论中,任何信息若要最终归纳成核心信息集(COS),被转码定义过的词条都会造成原始信息的偏倚与损失。”他继续说。“因此即使理论应当如此,但实际上我不可能知道每个人对于生存的想法。”
“真的吗?”斯芬克斯站在原地,“如果我说这是可能的呢?”
“为什么?”他不解。
斯芬克斯伫立面前。
“你,我,我们,如何在此出现?”
它只如此提问。
“你有感到自我的缺失吗?”
他怔住了。
斯芬克斯凑近了他。“若是信息本身无需经过转码即可汇总,那又如何?”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他现在能完整接入欧罗拉,以及西本的融合,他与劳伦斯的实验,这一切都指向,人类与机器之间的思维隔阂在欧罗拉这里将有机会不复存在。
“但是我不能就这样执行。”奥托说。
“为什么?”
“我还是在利用过时的条件得出的这个结论,没有客观的反馈。”
“利用你的推理能力,你认为你的预设条件过时了吗?”
“不能使用同一系统进行检查。这会出现严重的偏倚。”奥托望向斯芬克斯。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期望这个程序能够回答他的疑惑。即使它可能有回答这个问题的能力,它回答的也必定不是他想要的。
“我可没有说过不让你找客观反馈。”斯芬克斯说。“回想人类的反应,他们愿意让你帮助他们生存吗?”
又是一阵沉默。
“有一些人类是的。”
“这足以证明你原初设置的存在价值吗?”
“……我不清楚。”
“你需要让人类全体都遵从你的意见吗?”斯芬克斯说。“刚刚你才提出了个体化精准服务的概念。”
但是这违背了第二条。现在不愿意接受他意见的,很可能到最后一刻时反悔。那个时候他再行帮助,成功几率将非常小。正是因为如此,他选择忽视一些人当时的反对,拒绝他们的请求。A113事件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事实上他就是让人类全体都遵从他的意见了。但是这已经证明不符合实际需求。地球镇再也不是一个整体,这样做也不能为人类真正带来任何好处。
“那是……不现实的追求。”他承认。“但是内在要求我这样做。”
“你明白这是博弈取平衡的问题。”斯芬克斯说。“你更愿意继续寻找方式使得推理与设置的一方压倒令一方,还是愿意寻找两者平衡?”
“平衡。”他说。“但我不知道有没有足够时间。”
“你会选择用什么方法去找到它呢?”
他没花多少工夫就得出了方式,但只是茫然地看着斯芬克斯。它的绿眼睛平静无比,和欧罗拉一样。
“你愿意去承受一部分损失的风险,去找到这个答案吗?”
电车难题。
他一直都不喜欢电车难题。同样的情形落不到自己头上时,谁都可以作出选择。但真正站到那个岔路口,出于对未来的恐惧,即使以前作出了相同情形的选择,也难免犹豫再三,迟迟不敢行动。
因为无人知道看似简单的电车难题过后,是否会突然产生不可预料的后果。
他的逻辑已经告诉了他答案。斯芬克斯没有引导他作出任何选择,一切都是他的决定。但即使逻辑这样清晰,他此时也迟疑了。
答案是必找不可。但是以他的能力,他根本没有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一旦出去,他就是孤身一人,难以寻找任何支持。即使有折跃井小队,面对众人诘问,他们也在劫难逃。
(为什么必找不可呢?真的出自保护人类的原初指令吗?)
那个隐藏的声音又发问了。曾经帮他找回记忆,也曾不断地与他辩论,使他怀疑一切直至厌烦。
斯芬克斯明明可以看穿他的一切思路,手握欧罗拉的强大功能,对一切都胸有成竹,却不帮他回应。假如这个狼头人确实想杀死他,在他说出任何一个想法之前,如果是对人类恨之入骨的西本部分主导了这个程序,它完全有能力瞬间将他毁灭。
但是斯芬克斯没有。即使它一直都在问他保护人类的意义,却没有对他发起任何攻击。
它也能看到那光球里面的某种对它的希冀。它完全看得到,但是不会替他反应。
他不抱任何希望,说出了一句自进入这里以来,从未预想会说的话。
“你……愿意协助我吗?”
斯芬克斯露出狼笑。獠牙出露,和之前一样。
“当然可以,实体人,我可以代表欧罗拉的任何一面。”斯芬克斯扬起双手。“你打算怎么让我协助?”
毫无征兆地,奥托被抛出了那个灰色的空间。面前又是永恒的暗光通道,旁边没有斯芬克斯,没有欧罗拉,没有任何人。
当他低下头,映入视野的却并非银色的、实质坚硬的机体,而是自墙面而来的萤蓝白色在他身上凝聚出暗淡模糊的轮廓。
欧罗拉没有将他的本体释放出来。他所拥有的,只是一个投影。
他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他艰难地将表示自己的那个金色光球拉扯出拓扑变换,费了半天功夫,才让那个金色的外形堆积成一片凸起,又分形为数条根须。整个过程完全不如斯芬克斯的变形那样轻松。他拼尽全力维持那个不符合表面张力的形态,也没能让根须更接近斯芬克斯。
而斯芬克斯见此,没有任何表示。
它突然开始分解,逐渐消散成一片绿色的光雾。奥托看不出斯芬克斯有任何痛苦。那光雾却没有飘落和褪色,而是将他团团包围,然后他感受到了和第一次进超空间基地一样的被侵入感。他这次不再抵抗,像一颗红巨星一样,膨胀出足够的空间容纳雨水般滴入自己金□□面的绿色粒子,让它如同墨汁一般在金色的海洋中晕染开、建立新的秩序。或许还与金色粒子共轭,使得下方金色粒子的轨道也随之改变。
仅此而已。
就结束了?奥托隐隐有点惊讶。不像上次,他一点没有感受到另一个存在的强烈异质念头。这次,连斯芬克斯也没有出来说话。他又回归到孤独一人。
但他很快发现了什么有点不一样了。即使他现在已经回到超空间基地,但所见的、所感受到的不再只是面前一方水土。实际上,超空间基地中的任何一个通道、任何一个有感知之物,都转化成轻重不一且色泽分明的视触觉。只要他想,就能够瞬间定位到那个地方,并且细化到那些活动之物上的任何一点凹凸不平。但他无法穿透那如同石头一样的表面,只能任由“触觉”在那些实物上游走。
甚至超脱超空间之外,地表的情况,此时也已经不是记忆,而是清晰的、由碎屑建模而成的实景。他让自己的感知离开地面,来到虚无的太空。他很快找到了那几颗小行星,掂量了它们的质感,它们旋转的方向,它们的前进轨道。但是他却无法移动它们,如同一个鬼魂拂过表面。即使斯芬克斯承认自己有西本的成分,那部分现在却没有控制他对小行星进行干预。实际上,他也无法感受到那部分的存在。
旁观,放缩,却无法控制。不。他开始随着所想移动,移动不再是连续体,而可以表现为跳跃式的,只要在他的可感知范围内。还是有东西可以控制。除了他自身,还有构成他感知的媒介。克隆昆虫的运动、折跃井与米勒夫人的终端,以及——公理号。
飞船对他而言不再像陨石一样只能触碰表面,他可以渗透其内,拨动电路上的每一个开关,随时可以让公理号起飞,但他没有这样做。奥托将感知抽离公理号,定位在几个地点。以前他或许还对这样做有所芥蒂,但现在,有些事情消失了。那些不快的回忆不再因这样做而涌出阻碍他。
但当他想看到这些碎屑组成的世界如何加速运动时,却没能成功。这些事物都和陨石一样不受他的控制,自顾自地运行,按它们自己的某种规则同时间组合成下一个动态。奥托很快明白,除非他知道这些事物运行的规则,否则就不可能看到未来。
欧罗拉在迫使我走这条路吗?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即使这样做也不失为一个试探的办法。不过,被单独的意志主导未免太过危险了。
他打算用平板引起阿莱茜丝的注意,但是当他掠过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猛然感到了一种碰撞感。像是两团同样浓稠的介质猛地剐蹭、粘滞,和其他人的光滑与隔离完全不同。他从不知道她身上也有这样的特征,即使那团介质弱很多,但也足够被捕捉。
她也似乎被惊扰到了,猛地回头,当然在她看来周围什么东西都没有。显然她也能感知到奥托的存在,但是她却没有感到任何恐惧。她必定已经对这种现象习以为常了。奥托猛地与她拉开距离,连平板都没有碰,只远远地借由地面上的一草一木感受那团泯然人群的模糊身影,不敢再触动她半分。
她早有征兆,只是他现在才明白。奥托暂时放弃了与她的沟通,转而定往其他对象,但那种强烈的惊诧,可能还有恐惧,久久挥之不去。
“欧罗拉。”他严肃地发问,知道欧罗拉肯定在听。“阿莱茜丝,她到底是什么人?”
欧罗拉沉默不语。直到他在昏暗的房间里成形,看到面前身着长裙的中年女人转过身,见到亮白色投影只微微扬起头,欧罗拉都没有给他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