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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三十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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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心惊胆战坐在前往海岛折跃井的船上。身后的公理号周身的蓝色力场不断震迸出眩目的闪光,那是高能激光击打到屏障或者飞船本身的航炮射击的表现。这条在灰暗汹涌海面上穿梭的悬浮艇只坐了往常一半的人,人人表情凝重。远方海岛若隐若现,汉伸长脖子,内心的焦灼愈发强烈。

他知道地球镇和密西西比河的网络都断了,加上后面立刻的轰炸,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父母。汉由于对公理号相对熟,登舰的常量号群体给予了他一定特权,允许他和自己的家人通话,允许他随意使用公理号设备。遍寻方式联系家人无果,汉咆哮着找到维护通讯的常量号机器人,要它立刻转接到目前正被米勒夫人团队和常量号共同协议使用的、基于昆虫的移动网格信息系统,他必须找到肯特夫妇的位置。

常量号机器人照做了,将结果传到汉现在也佩戴的常量号颅上圆片。常量号的脑机精度并不高,不能像O区的颅内芯片一样清晰传达全息信息,但也足够将像素化地标与文字信息传入贴在硬脑膜外的植入体内。

查询不到。

汉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即使公理号里和现在的天气并不冷。他向机器人请求提供一周内的位置数据。漫长的一分钟过后,他们的标志显露出来。

根本不用一周,就在发生剧变的前两天。肯特夫妇仿佛早知事情发生一样,他们的信标最后消失在海岛,就在折跃井之地。

少年想起那个时候刚和父母吵了最后一架。他气极了,后来再也没和父母通话过。他就在公理号的船体密闭层修理区和自己蜷缩的那个小房间昏天地暗地过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在那灰暗的、似乎永恒落雨的天空之下,仿佛流星体落入南面海域的震裂将他震醒。

不。

不要去密西西比河平原。

就算是天王老子挡在他面前都不能阻止他离开公理号,亲自从折跃井过去找到父母。公理号里的所有人和机器人都乱成一团,大家都飞速奔跑在比原先飞船硕大不知多少倍的船舱和通道里,前往他们安排的岗位。警示灯和“III级紧急事件”的机械播报反复闪烁、回响,无人理会这个少年格格不入的动作。他一路没有遭到阻拦,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一头扎进雨幕中。

飞船外的巨响令他有些后悔,但汉心一横,硬是混入慌乱逃窜的人群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穿过的激光灼烧骤响的地球镇大地,仿佛穿过一段混沌,最终在喧嚣之中乘上那艘急着推离岸边的悬浮艇。直到船开出好久,他才从浪和风中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刚随时都可能被激光或者溅起的石块撕裂。

他还有机会回到公理号上吗?这个念头只产生一瞬,就被掐灭。答案显而易见,理智不断提示他做了一项非常不明智的选择,甚至没有回头之路。但他不愿思考这些。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当下亟待解决的第一项任务上,仿佛一旦思考就是某种背叛。

好不容易进到超空间基地,眼前却是一片狼藉。不知光源在哪里的闪动照得他头晕目眩,地上的线也七零八落。他环顾四周见不到任何一个人,好像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到来而逃跑了似的,这令他愤怒起来。不能慌。汉按下不安的预感到处寻找,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全息屏吸引了他的注意。

上面滚动着红色的小字。汉仔细一瞧,汗毛都竖了起来。那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抬头是已转化者名单。

他没有花多少时间就弄清楚了这个名词的含义,和死亡一样足够毛骨悚然。

他浑身颤抖着在输入栏输入了自己的姓氏肯特,为数不多的结果跳出来,那些小字都躲着他的视线,怎么都看不懂,直到他终于确认那两排名字的字母排列一个都没错,终于沉重跪倒于地。

我来迟了。强烈的负罪感裹挟着他。他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早点进来,怎么前面就只会斗气,想不到他们居然会进入折跃井。为什么他们不在密西西比河平原。为什么他们会消失在这里。他原本以为密西西比河平原最多是个骗局,没想到更大的刽子手却隐藏在这里。

到底是谁干的。他疯了似的在欧罗拉这一块见方的全息屏上搜索。欧罗拉立刻知道他在搜索什么,像之前给入侵者答案一样,将执行转化计划的人员名单与职责即刻呈现。

奥托。

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盯着这个熟悉无比的名字,看到奥托一直以来在折跃井像审判神一般对一批一批的过客进行筛选,情感无声尖啸着拒绝相信曾经的挚友居然干出这种事情。但同时奥托与他最后一次对话的记忆也不断冲出。“有机污秽”。每一个字又重新扎在他心上。欧罗拉和记忆给出的铁证使他连连败退,无法逃避。最终,他颤抖地面对这个真相,面对奥托的确叛变人类的真相。

最坏的猜想破裂与跌落后,汉狰狞着脸站起,拔出早携带腰间的能束枪,颤抖地把能量输出调到了最大。

少年狂乱地盯着手上这把枪,举到头侧又放下,再举起,再放下。

如此数番,他的手重重垂下。再睁眼,复仇之火燃遍全身。

我启动了他,大概的确是一件巨大的错误吧。汉站起,离开了全息屏,面色阴暗。现在可好,多么可笑啊,惩罚居然终于降到了我头上。

超空间基地悄无声息地从这几米见方缓缓扩展、连接,好似水面上不断融合的肥皂泡。少年哪里会知道这些,他只提着枪,阴沉游荡在这些新出现的通道里。这里肯定有人,他很确信这点。只是现在还看不到。他相信任何出现在这里的人和这个转化计划都脱不了干系。

岔路不断出现,他不断拐入,出去,又走到不知哪一条路。汉已经不在乎到底迷路没有,也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出口,理智就和这无穷无尽的单调而不可区分的灰色一样昏暗而模糊。但只要有一点除他之外的异动,便立刻从这副行尸走肉的状态活过来,给予致命一击。

“喀擦。”

那是某种不可形容的声响,像一脚踩进水坑,又厚重延绵许多。下一瞬他听清了,那是猎物在泥潭里挣扎的声音。身体比大脑驱动得还快,他马上到达异动所在处。当他终于看清面前冒着气体的目标到底是什么,空空如也的大脑这才被盛怒接管。

实际上奥托并没有听清汉说了什么,也没立刻认出来相貌已经被青春期快速塑造的汉,只认出来这是一个很眼熟,但是莫名其妙被斩钉截铁定义为“绝不应出现在这里”的人。

不,不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是不应该出现在他面前。他必须去找核弹。那些从发射井直冲而出的NCLR-5,而不是和这个不认识的人对峙。奥托想都没想掉头就跑,像无意间与猎手打正面照而惊恐得忘命逃窜的惊鹿。

核弹,核弹,核弹。哪里是连线区。哪里才能马上阻止。与欧罗拉断联后紊乱的仿生神经只剩这一个念头,奈何此时的躯体无比沉重、软弱而离散。在欧罗拉那里,他早已习惯动动念头便穿梭到任何一个角落,此时信念早就定位在已经展开伸直的灰色通道深处,按照往常他早就抵达,然而此时身躯只能挪动一点点,甚至连平衡都忘记保持,不断碰到侧壁,抬脚都会被自己绊倒。

“你跑什么!”见奥托一见自己马上就跑,明显是畏罪潜逃,汉怒不可遏。他本以为永远再也见不到奥托,但当再也无法相见的是至亲,叛变的好友却活得好好的,暴怒自通红的双眼流向双手,一枪,两枪,三枪,四枪。明亮尖锐的白色金属溅射光芒在机器人身上炸开,那个匍匐跌撞前行的银白色躯体应声仆倒。汉没两步便追上了,抓起仍然在挣扎向前爬的金属手臂。他早就成长得比奥托高了不少,那曾经对他来说沉重无比的躯体,此时丝毫不费劲就被他从地上拽起,像抓一只瘦弱的动物,又翻一面重重摔在地上。

又一枪。打中了奥托狂乱在空中挥舞着找支点翻回去的手。至此他终于不能再动弹了。汉蹲下身,能束枪抵在奥托头上,阴沉地盯着那个红色单光学镜。刚刚开的数枪让少年冷静了一些。他居高临下,语气冷峻。

“为什么杀了他们?我知道是你在执行转化过程。为什么你要杀掉我父母?”汉问。

“他们明明要上公理号离开。为什么你允许他们进来,而且根本不识别?”

奥托沉默地看汉好一会儿。这似曾相识的反应让汉开始怀疑驱动面前这具躯体的“灵魂”究竟是不是原来他熟知的那个。

超空间基地完全没有感觉,但现在,如果核弹没有被破坏,地球镇应该已经毁灭了。

一切都结束了。这孩子也回不去了。

“啊,是你。”

奥托的声音麻木干涩。但在汉听来平静无比,像是对自己目前的境遇漠不关心。

“少装傻!快回答!”汉再次被激怒,能束枪抵紧了额头。

机器人只沉默地看着他。那毫无情绪波澜的红色单镜头使少年猛然感到一震。好似巨石即将压下之前那种莫名的预感,他确信自己在那镜头里看到了一丝——幽深的怜悯。

已经结束了。告诉他也无妨。奥托想。

“他们是自愿的。”奥托说的每个字都重重踩踏在少年心上。“他们不愿离开地球,不愿上公理号。听说自己未来的归宿后,选择在这里彻底解除即将面对的痛苦。”

“你骗人!当我不知道所谓的‘转化计划’是什么吗?就是一个把无辜的人清除,腾出空间让幸存者上飞船的反人类计划!”汉咆哮道。“是你觉得,他们不配活下去,就亲手结果了他们!”

他因极度愤怒而话语断续,“你,你,你根本就没给他们生存的机会!”

“是啊。每个人都不相信这是他们的选择。”奥托说,“但其实只是不肯接受他们的选择和自己不一样罢了。”

“你逼他们选择的!你一早就知道那是我父母,你明知道他们对我的重要性,为什么只让我留飞船,为什么不把他们直接从超空间赶回地球镇!为什么不告诉他们飞船才是可以活下去的选择?你明明有这个能力!”汉七窍生烟。“啊?你这时所谓的‘给别人选择’恰好就不成立了?”

少年的声音在基地回荡,机器人回应的只有沉默,四周骤然寂静。

“我……我见过他们的真实想法。我问过他们对上飞船的看法。”奥托尽力想抬动被激光瘫痪的手,屡次尝试无果,在汉的盛怒目光之下停歇。

“你植入了常量族的神经通讯圆片,他们用的是TOL-250协议。精度不高,但也足够传递全息神经信号。请通过传输请求。”

“你觉得我会让你趁机入侵,改变我的想法然后逃脱吗?”汉一点都不信对方还会使出什么花言巧语。“直接讲!”

“我没有这种本事。”奥托也不气馁,“也好。我也不想让你过多接触欧罗拉的产物。”

汉沉默地听着机器人单调平铺的陈述。他的父亲,不出所料,和与他吵架的内容一样,听到上飞船便是无比厌烦,连连拒绝这样的选项,说自己死也要死在这颗星球上,绝对不会为了未知的生存上人贼船。他倒是对去密西西比河平原很感兴趣。然而听到数月后地球上的一切即将彻底毁灭,老肯特沉默了。

“他说,小肯特愿意留在飞船上就足够了。他得留下陪伴肯特夫人,那是他一生的义务。她选择如何,他便跟随她,陪她走到最后。”

“你的母亲,肯特夫人,选择踏入转化计划。”

汉浑身战栗地听着。母亲本怀着到密西西比河平原重新生活的心进入折跃井。半自动化的图灵问答树呈现在她面前。如同做梦时陌生信息自动被意识捕捉并理解,很快她明白,到了密西西比河也不是长久之计,儿子并没有骗他们。然而,即使理智告诉她儿子是对的,在这片土地上生活那么多年已经造就的情感始终无法让她回头上飞船。老肯特不愿意上飞船,她不想让丈夫一个人在地球上无依无靠,若是如此,即使为了孩子上飞船,她也会终身活在为一时生存自私造就的内疚中。她百般挣扎,瞒不过自己的内心,同样,也瞒不过欧罗拉。

但是,若是让腹中的胎儿一出生便面对世间毁灭,想象刚问世的孩子,在远方骤起的火光之下,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却即将死在她现在的选择之下,她同样无法承受这种罪恶。与其让新生的孩子遭受一次痛苦,不如现在直接结束她的痛苦和煎熬。不如在这里留下他们最后的痕迹,留下作为人类对故土最深切的眷恋与相互的爱。

“让我看他们最后的思想快照。”汉已瘫软在地,泣不成声。早先争吵的一切都已应验,留飞船就像一个诅咒,无论他多努力,带来的只有死亡没有希望。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们偏偏选择这个荒唐到不能再荒唐的选项?他不相信,奥托一定隐瞒了什么,父母是被欧罗拉——超空间基地里所有执行转化计划的人联手杀害的。这帮刽子手,解决掉自己生存阻碍的时候一定很开心吧!

“思想快照已传输。”奥托很平静,异乎寻常地平静。

少年被海量、生动的神经信号攫住,似被瞬间抛入梦境,但保留了相当一部分意识。父母有关“家”的概念不断冲击汉的意识,他抱紧头,无声尖叫着抵抗这股侵入性极强,对他来说无异于异端邪说的概念。家乡缺点很多,家乡迟早会出事,但是家乡就是不可替代,有无数缺点却是最美好的……他的声音在这其中被淹没。生存呢?未来呢?他发现自己的呐喊仍然像以前那样无力。是的。他现在彻底明白父母为什么选择进入折跃井,又为什么选择进入转化计划。也明白根本不是奥托的错,早在他们选择进入折跃井的时候,结局就已经确定了。但他永远都不能认同他们,跟随他们。他疯狂地要和生动的父母对话,这种感觉就像和他们面对面一样近。即使知道这只是存储的神经快照。然而他们面对汉的诘问总是摇头,温和又不可置疑地拒绝。他仿佛永远隔着一面玻璃墙,即使自己百般触碰,回馈的只有拒绝。

再次回到现实,汉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全身蜷缩成一团,满目所及均是灰暗,寂静,孤独,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只有他在这里活着,无依无靠。

奥托无法动弹,只能用鱼眼镜头畸变的边缘捕捉少年的动作,但也足够清晰。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接收,极度痛苦的啜泣也听得清清楚楚。机器人没有亲属的概念,但奥托完全理解汉的痛苦,那种痛彻心扉的绝望。

他不恨少年对自己开枪。在他看到少年的那一刻,已经预见到了这样的结果。人类的仇恨需要找端口发泄,他,奥托,不过是少年,乃至全人类,转移自身无法承受痛苦的牺牲品。如果有其他的参与转化计划实施的人类在场,也是一样的。

“转化计划并非杀人。他们的意识横截面,以及最深切的动机,都会永远保留在欧罗拉这里。换句话说,他们仍然活着,只不过以精神体方式存在。”奥托说。随着超空间基地的恢复,欧罗拉也连上了他的通讯。他立刻查找地球镇的情况,发现完好无损,从发射井升起的核弹像是一场幻觉。

汉缓慢爬起身,脸上淌满泪痕。“为什么你不把他们遣送回地球镇?为什么要由着他们去?他们不过是犯了一个错误。若没有你同意他们转化,我就能和他们见上最后一面,他们就能活下去。”

“他们在进入折跃井时已经放弃了生存的机会。飞船的资源很少。不坚定留在飞船上,即使侥幸跟着起飞,也将是飞船的不稳定因素。”

多耳熟的说辞啊。即使每个字都那么符合逻辑,但此时汉只感到刺耳。难道这是降落日之后,奥托总结出来的教训吗?为了维持飞船运行,现在不需要给飞船叛乱者制造任何机会,只要提前解决了叛乱者,飞船便不会再次降落,奥托也就不用再次遭受关机的后果。

“你……真的叛变了。”汉痛苦不堪,重新抓起枪,对准了奥托。“我启动你那天,的确想过你是否会当场对人类开展报复,但也……从未想到你会作出这种事情……”

奥托没有躲避。

“为什么?”汉问。“为什么你要变成这样?”

他能说什么呢?人类已经到达不得不作出抉择的悬崖边缘,每一个人都想活下去,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汉肯定也知道,只是仍然难以接受残酷的现实。不然,他不会犹豫到现在仍不开枪。

“为了人类全体。”奥托说。

“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上船?”汉嘶吼。

“你的时间还很长,是可塑之才。”奥托说。“你自己能做到不上飞船吗?”

汉使劲摇头。

“你后悔将我重启吗?”奥托平静问。

汉握枪的手不断颤抖。两年来的一切清晰在他脑海中划过。如果没有他那一时冲动,如果没有奥托坚持调查,他就一直会在地球镇上,遭受着同伴的欺凌,平庸地生活到现在,直到海啸夺去他和一切的生命,不可能在飞船上谋得一席之地,也不会提前失去父母……他的一按如同命运的扳机,让这个世界逐渐偏转了方向。他,奥托,乃至地球镇的全部人类,全部智慧个体,都是被迫卷入这锅命运熔炉的分子。

“不后悔。”汉终于痛苦地说。“但是,我永远都不可能原谅你。”

“我明白。”奥托说。

汉咬着牙,枪口对着奥托的运算中枢,只要一枪,奥托就彻底无法运行了。机器人也没有回避少年,只是平静地望着他。

汉突然捂面,痛哭流涕。奥托慢慢等着少年发泄情绪。等到他终于略微停歇,枪管重新架在奥托头上。

“向你开多少枪都无法平息我的愤怒和痛苦。”汉抽噎着说。“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奥托没有回答。在决定执行转化计划之时,他已经准备好了迎接向他收敛而来的复仇。而现在,命运已经降临,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让少年亲手开启的重生又由同一个人终结,对这孩子而言应该成长了不少吧?

汉突然将枪管向下挪去,对准奥托的电池仓,扣下了扳机。

能束穿透金属和液体爆裂的闪光白了他的眼。温热而刺鼻的气息霎时弥漫开来。烟雾散去,电池液溅满了他全身,而奥托全身能动的部分都在抽搐,电池液侵蚀管线让他剧痛不堪。

“快走……欧……欧罗拉会……送你……回地……球镇……”奥托强撑着在意识流散前抢着说完。他明显感到疼痛之中电压越来越低,思维越来越不清醒,而视野也不可控制地愈发昏暗。

汉在一旁站着,麻木地看着这一切,情绪都停滞了。

“走……走……”他对着昏暗不可辨认的少年大喊,无奈只有耳语般细不可闻的声响。

红光彻底消失,奥托安静了。

少年如梦初醒,泪水再一次涌出,他收起枪,向通道深处跑去。

“欧罗拉。送我回公理号。”

亮光将他攫起,他在失重中痛苦地缩成一团,然后彻底从超空间基地消失了。

【现在留下来的伙计们还有谁?上线的赶紧报一下自己的位置,基地刚刚被那帮挨千杀的瘪犊子给关了,算我们运气好,欧罗拉还留了个核心区域,没在核心区的八成都给清理掉了。】

【大家都凑到创生柱核心区来,以后必定要在这里建立隔绝的区域,不能再让他们随便闯入和破坏。】

【现在重启密西西比河转运项目,马上和米勒夫人取得联系。连上欧罗拉了吗?不知道奥托还在不在,没有的话直接更改图灵筛选项目,所有进折跃井的人都不经过筛选,直接转移到密西西比河平原,千万别让更多人直接进来。】

【我猜测欧罗拉并非只保留了核心区,她保留的可能比我们想象得更多。我现在的位置在临时东4号通道,距离核心区50米。理论上我应该已经死亡,但可能是切断超空间基地时我正与欧罗拉连锁,所以她仍然保留了我的躯体。她到底要干啥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哦我的天啊!我发现奥托了!他没有和欧罗拉连线!有人进来攻击了他!看起来运算单元都完好,但是电池液全部泄漏了。】

【什么?你快把他带过来!所有人警戒!超空间基地里还有敌人!马上和欧罗拉连线控制超空间基地形状变化!任何不认识的都马上把他们封闭掉——哦天啊!你怎么进来的?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你是……阿莱茜丝!】

应该怎么形容现状?诅咒?他是最应该被杀死的那个,但背负一次又一次的仇恨与痛苦,手上沾满一层又一层的血,却永远也无法终结,而且仍要持续下去。

奥托再次上线时,只感到无限的、空白的茫然。

当少年举枪之时,他就知道自己肯定不会轻易就这样结束。即使射穿了他的运算中枢,欧罗拉都会让他以某种方式再次运行。他已经和欧罗拉连锁太久,连西本的碎片都仍然能拼凑出来,以一个完整人格形式运行,他直觉欧罗拉也保留了他的一份备份。就像科林和大佬互相备份那样,但显然,比常量号的更精细、广泛。

或许真正的惩罚不是死亡,正是炼狱一般永远浸泡在全体人类的唾弃与仇恨中。奥托已经不抱怨了。人类把他当成行使自己欲望和权力的工具,又将由此产生的全部后果让他承担。他没对自己重新苏醒惊讶多少,只是这次一恢复感知,他就立刻沉浸在欧罗拉庞大的放缩体系中,甚至连自己本体身在何处,状况如何都毫无知觉。

他让自己的感知来到地面上,如同一个看不见的游魂,沉默地看着用能束洞穿自己的少年回到公理号上;又看到地球镇战乱如火如荼之时,新取得指挥权的托德上校神情激动口水四溅地对混乱的人群发布动员演说;同时米勒夫人给O区沉默的统帅进行了通话,那些游手好闲的小青年们开始在外围的地球镇人中流窜,说这一切混乱不过是之前那个臭名昭著的自动驾驶奥托对人类实行的计划缜密的复仇,但现在已经绳之以法,折跃井的故障已经修复,再也没有人莫名其妙消失在前往密西西比河的旅途中了云云……哈!这一切信息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但奥托一点都不愤怒。他们说的仿佛是一个和他完全不相干的个体,而他,真正的奥托,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这话传到了瓦力和伊芙那里——天知道怎么传到他们那里的——都再也和他无关。

世界骤然变得纯粹了。或许人们最后真的会找到他,抓住他,把他仅剩的躯体一点一点撕碎以泄愤,甚至可能包括一些曾经支持他的“朋友”,但他也不再恐惧,同样也无法恨他们。这种感受非常奇妙,和他之前故意抑制自己情感导致的澄澈完全不同。他已经完全理解了他们的行为,从头到脚理解了他们。从他们的神态,他们说的话,他都能立刻塑造出那神态背后的情绪与想法,即使无法真的看见。面对他们时,剩下的只有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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