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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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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灾难的发生并非急骤明显,而是缓慢却毋容置疑。没有爆炸与火光,也没有惊声尖叫,只是连日可见的衰败。

不见天日的昏暗里,第一场雪不知不觉飘落在密西西比河平原上,落在绿色开始喑哑发黄的麦田,本就比往年推迟成熟的小麦又遭冰冻,减产已成定数,或将颗粒无收。见到昏暗天光下漫天的纷扬尘雪逐渐覆盖黄绿色的地面,曾经最担忧收成的农民们神色木然地关上了房门,孤独地坐在房内取暖,取暖器的红光把他们放成了硕大又孤独的模糊剪影,映在墙壁上。

一场事故给所有人心头都蒙上阴霾。短时间大量进入地球轨道的天体在近地轨道不可避免地碎裂外壳,产生了在近地空间相当大范围环绕的陨石碎片。这些碎片比废弃卫星危险得多,个头小,硬度大,速度快,而且反光不明显。越来越多的碎片对来回穿梭公理号和平原之间的接驳艇产生巨大威胁,他们只得联合多种观测手段突破碎片重围。但碎片的绝对数量之下,再精良的观测也无能为力。倾尽全力的避闪与古代穿梭艇薄弱的力场不敌出大气层就碰到的陨石雨,击穿了穿梭艇的燃料舱,没等任何人反应,爆炸便将年轻乘客的生命卷入真空。十几个人的丧生足够为相隔真空32万公里的两个人类聚居所带来沉重的打击。但穿梭艇仍然不能停止运送,每个人都知道留给运送的时间不多了。剩下的人不得不祈祷年轻的孩子们能在这漫长的旅途中安然无恙。

偶尔在大风天气里,浓厚的云层能撕开一个小口,看到天穹外的清亮黑色。但与之前静止的星点不同的是,大量线条接连不断划过夜空。若有闲心将会惊叹于这壮观的景象。但现在人们都知道,看到的是死神的衣襟——线条是大量坠入地球轨道的陨石碎片,来不及掉落到地上就在大气层烧成灰烬。

死亡的阴影同样笼罩着看似深埋地下不受影响的超空间基地。其他地方撞击的陨石与激发的活跃地质活动使超空间基地也出现了不稳定的情况,时常有异常断开的高维度长廊,像一个拉长的气泡骤然断裂,让长廊两端的人隔绝在不可触碰的单独空间里。为了维持基地运作,欧罗拉也开始收缩超空间基地的规模。科学家们龟缩在一片集中的区域里,他们本想将更多人接入超空间基地,不必拥挤在小楼地下室里等待,但现在看来已经难以实现了。

不是所有人都在进行临终安抚后都选择保留意识。他们认真看着曾经的亲朋好友,听完这些意识体的陈述,还是决定留在地上迎接自己的最后一刻。他们只是提问具体哪天迎来密西西比河平原的末日,在此之前能否获得饱腹的食物。得到回应后,这些人便离开了小楼,冒着凛冽带冰晶的风回到自己的居所。

超空间基地尽力为这些选择留在地面上的人提供减产后缺失的食物。并不好吃,也不丰富,像压缩饼干一样仅供果腹。由机器人送到他们家门口,详尽介绍这些沉重包裹的保存与每日食用份额。平原整日像笼罩在大雾中,只能看到外面起飞的明亮黄白色光团和隆隆响声,能见度只有十几米。他们不得不通过雷达定位才能找到之前熟悉的建筑,每个房子都像是变成了海洋上的孤岛,明明知道其他人就在附近,却一个人都看不到。

等到再过一段时日,连飞船的隆隆声都减少了。运送任务已经完成,公理号也将离开地月拉格朗日点。启航通知传遍飞船,相隔两地的人们做最后的告别。后续虽然也可以联系,但公理号将前往土星轨道,信号将有很大延迟。而且越来不稳定的超空间基地,与愈发恶劣的地球大气,将极大限制信道带宽与稳定性。

连续工作数月的机器人们终于可以闲下来了。仍然留在平原上的机器人收到奥托的召回信号,来到超空间基地里。奥托没有多言,投射出一张图片,里面的建筑像一个巨大的立起来的吹风筒。

“平原上的飞船留给人类,你们如果需要归舰,可以使用这个亚轨道加速器。”奥托说。亚轨道加速器使用离心力将物体送至近地轨道,人类当然无法承受高速旋转的作用。“后面你们就要自己想办法回到公理号上。”

机器人们沉默不语。瓦力和伊芙也在其中。许久,伊芙用电子语言问:“你不准备离开吗?”

奥托没有马上回答。

“不,我会留在这里。”他终于说。

“……为什么?”瓦力轻轻提问。

“我无法离开这里。离开欧罗拉的能源支持,我的数据丢失速度支撑不到回公理号。”奥托说,他知道自己没有完全说实话。“而且人类的意识转化由我的仿生线路执行,我要留岗到最后一个意识转化完毕。”

机器人再次沉默。伊芙与瓦力久久地盯着前指挥官胸腹部的大洞。情侣用自己才懂的语言商讨数秒,伊芙缓缓飘上前。

“我们也留下。”伊芙说。“提早离开,人类会认为我们是骗子。”

“这是个很愚蠢的选择,伊芙。”奥托平静地说。

伊芙没被激怒。她低垂的蓝色双眼表明她也在沉思。

“把生还的机会留给人类吧。”伊芙最终说。“公理号有足够替代我们岗位的同胞了。”

奥托没有回答。

“你责怪我们吗?”伊芙小心翼翼地提问。“责怪我们把植物带到公理号上,使飞船被迫回到地球,让那么多人现在不得不死去,你也不例外。”

瓦力忍不住向后缩去。他太害怕奥托的爆发。尽管他也很想知道奥托会如何回答,但伊芙的提问太直截了当,直刺伤痛的正中。

“不。当然不。”奥托仍然平静回答。“这些事情,我都不在意了。”

伊芙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吗?”她低声问。

“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未来能被预测却无法完全控制。”奥托说。“我们都是有局限性的,接受各自命运吧。”

伊芙沉默了。其他机器人也都无言。

最后伊芙牵起瓦力的手,退后一点距离。

“我们……不能这么快离开密西西比河平原。但是我们也不愿留在超空间基地。”她抬眼,鼓起勇气,“我们能直接要求欧罗拉在需要的时候开放折跃井,到亚轨道加速器的地点吗?”

“当然可以。但你们也知道,公理号很快就会离开地球轨道。等飞船离开,你们成功归舰的可能性将会大幅减小。”奥托说。“而且,时间拖得越久,开放折跃井和成功使用亚轨道加速器的难度就越大。你们考虑清楚。”

伊芙望着奥托,郑重点头。“再见,奥托。”

“再见。伊芙,瓦力。”

瓦力与伊芙离开了,一黄一白两个身影逐渐消失在超空间基地长廊深处,消失在寒冷的平原茫茫大雾里。

超空间基地里的人本来认为自己与飞船再无关系,但在得知公理号即将离开的消息后,许多人或多或少还是选择接通了舰上的通讯,无论对方此前是密友,是同事,甚至是不同阵营的对立者。同他们有关系的多也是科研工作者,完全知晓公理号的计划和超空间基地的情况。他们看到通讯请求上的名字时,沉默片刻,按下了“接通”的绿色键,然后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不知所措,好久才互相道出一句干涩的“嗨,那边怎么样了。”

汉到公理号后,就逐渐养成了循环夜间冷清沉睡的甲板走廊上漫步的习惯,到太空也不例外。偶尔能看到像他一样仍未休息,靠在舷侧望着硕大落地窗外星河的其他舰员,一般他们只是互相扫过一眼,便不再互相打扰。他同样沉默地继续向前走,隐隐约约听到前面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只是那声音越听越熟悉。汉停下了脚步。

待到女人对话的声音结束后,汉才逐渐上前,看到了趴在舷窗边栏杆的露丝。露丝转头,与汉的视线对上。“哈喽,汉。”

“是劳伦斯吗?”汉轻声问。

“是。”露丝叹了口气,双眼望向外面不会闪动的星辰。“他说他在那边实现了真正的理想。尽管,实现梦想的时刻永远短暂得可怕,供他驰骋的时间少得可怜。”

汉不知如何答话。

“我们之间,无论以前经历过什么,现在好像都不重要了。我喜欢过他,也同时越来越厌恶他。但我不恨他。我恨过吗?”露丝不在乎汉的沉默,也不在乎自言自语。“我记得和他所有的一切,那些事情和情绪都历历在目。但当我今天与他对话时,这些记忆都像被隔在一堵玻璃外面,正如我和他之间隔着遥远的太空。我知道,以前的恩怨再也不会伤害我了。”

汉仍然没有回答,但感到心里某处被这些话狠狠地挠了一下。

“那边……那边现在怎么样?我是指超空间基地。”公理号每天都有更新密西西比河平原的情况,却没有一点超空间基地的消息。自然,飞船上大部分普通乘客都不关心那个隐于暗处的空间,甚至非必要不提及,似是避免谈论就可避开好不容易逃脱的灾星的注意。与超空间基地联络的少部分人可以通过间接证据知道状况,却因里面的人与他们关联不大而疏于在意。

“那边现在也开始不稳定了。生活空间已经被压缩得很小,四面都是单调的灰色墙壁,可供走动的地方非常少。或许和早期的潜艇,甚至登月舱差不多。如果没有欧罗拉,我无法想象我能在那个地方停留多久。或许很快就会失去时间概念,陷入焦灼,甚至对其他人发疯。”露丝说,“所以我能理解,对于他们来说,不与欧罗拉连锁的时光变得度日如年。就像……就像被迫禁锢在病床上的弥留之人。”

等到露丝回到自己的舱室,汉仍然沉默地久久站在原地不动,他一个人盯着外面的星空,早调出植入物里的联系名单,但一直迟疑不决。他也不知道,按下后应该怎么开口。

对于超空间基地而言,侵入公理号易如反掌,但愿意这么做的却屈指可数。能够直接让自己停留在真空中,用人所不能及的细微感官随心所欲观赏和触摸曾经遥不可及的浩瀚星尘,为什么要留在那艘狭小又拥挤的飞船里,耗费时间与其他人争夺那模糊而不自由的一点点资源。但其中一个,在公理号长达数月的安宁后,悄然再次进入这艘即将出航的飞船。

潜行者选择的时间是循环夜间,显而易见,不希望被打扰的成分更多一些。但是他没有对仍然醒着的少数个体彻底隐藏自己,甚至反常地主动现身,像是昭告自己的入侵。科林收到一个方位提示信号,入侵者隐藏得很好,无法追踪特征与来源,但再无其他行动,像是提醒似的轻叩门。他转过舵型机体,看到远大于常量号的圆形舰桥中央,投影出一个短发希腊女人形象。

【是你。】科林没有如临大敌,没有叫醒卡尔舰长,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把对话呈现在交互框里,他知道对方一定能读取。像一个人在胸前举着字母板。【真的不再考虑把神经架构留下来吗?我在这方面是熟手。】

【任何时候都不忘谈论工作,真是我们这个自动驾驶系列的特征。】信号没有责备或者讥讽,只是单纯的感慨。【但是不必了。我只是想回来看看。】

科林默默退后。他看到希腊女人走向控制台,低头认真看着那些明亮规律闪光的控制触板,伸手缓缓轻柔拂过表面。其实里面的信路也被无形地感受着。它们活跃地闪动,就像从未停止过一样。从来都留在太空,根本就没经历过那将近150年重力和灰尘的摧残。科林耐心地等着。他看着那身影,仿佛看到了常量号上,伛偻身躯站在舰桥上的朱莉舰长。

希腊女人终于转身,与那副曾经属于自己的躯体相对。当然他们都心知肚明根本不需要这样做,奥托就能把整个舰桥看得清清楚楚。科林没有换掉泛黄的面盘,他似乎不在意另一个人留下的伤痕。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愿意保留神经架构,但实话说,我也不希望你对我过多介绍欧罗拉的功能。尽管我也知道你们为什么如此神往。】科林说,【让人甘愿主动结束生命,连备份的可能都宁愿放弃,这是十分危险的。】

【即使再向你介绍,你也不会作出和我一样的决定。】奥托说,【虽然我们都是同一机型,你和我非常不一样。】

【我可不敢打包票。】科林说,【所以,为什么?】

【先说,为什么你愿意继续服役?】奥托问。

【我不认为我的使命结束了。】科林没有保留,【我要看着常量号人活下去。我要看着他们,怎么在险恶的太空里站稳脚跟,怎么演化成独立的真正的宇航文明。哪怕换舰,哪怕未来有一天,这艘飞船也废弃了,我也不再作为自动驾驶服役,甚至不再带领他们,把未来交给他们,隐身幕后到一个偏远的星球上建立档案库,只是做文明发展的忠实记录者,我都不愿意主动停摆。】

【所以你已经对未来有构想了。】奥托说。【你不愿与文明彻底断开联系。即使离开群体,你也期望终有一天,有人会拜访你的档案库。】

【因为我认为我的连续性与可接触性能对人类文明发展起到不可替代的参照作用。】说到熟悉领域,科林开始兴奋。【多少历史事件是由于主动或被动的历史信息丢失或歪曲导致的?我有这个能力,哪怕我的工作不直接影响文明发展,我也要将真实的火种保留下去。】

【很难。】奥托简短评价。【所以关键是你不排斥接触人类。】

科林表示同意。

【这就是我和你不一样的地方。】奥托说。【我也思考过为什么不想留下意识框架,结论是我无法加入社会关系。对我来说,融入社会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可以远远地看着他们,但是要交互,将自己编进社会关系中,非常繁琐而且耗时,只靠我自己可以快得多地达成目标。留舰除了保持我运作,也最多只能做一个‘孤僻的工程师’,公理号一点都不缺这类人。在可预料时间内,对舰内或是对我都不能达到对彼此的期望,但欧罗拉可以。由此死亡倒成了可以接受的代价。】

有那么一瞬间,信道沉寂下来。

【好吧,我们做的都是最合适的选择。】科林终于说。【虽然如果是我,知道‘真实’的自己已经寻得容身之所后,倒能够心安理得地在舰上过着虽然不顺心但厚脸皮摆烂的生活了。】

【我可忍受不了。】西芮安的影像再次环视舰桥一圈。【有些事情,不该发生的也不要再让它勉强维持了。】

科林望着西芮安重新移动的身影。

【对了,那个年轻人向我问过你的情况。】科林终于说,【但是他不愿意我主动联系你。】

西芮安猛然站定。

【我知道了。】

【我们还会传输超空间基地的资料,对公理号传输到最后一刻。】科林读出了离开的信号。全息投影向他伸出手,双眼里是郑重的期许。【照顾好人类。】

科林收了一下辐条,那是他“耸肩”的动作,随后伸出他仅有的一个抓握手柄,抓进没有触感的全息投影光线。

【代我向朱莉舰长问好。】他同样郑重地说。

全息投影露出微笑。

汉被一个强烈而不可捉摸的念头惊醒了。他确信不是噩梦,只是一个瞬间的敲动,像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刚被错过。但很快他确定了,那不是虚幻的梦,而是确有其事——一个舱层位置闪动在他的神经通讯里,发送者不明。

那种敲动再度出现。他迅速跳下床,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坐标意味着什么,但他莫名认为,他应该去验证,不能再失之交臂。位置并不固定,它在缓慢移动,像一个在舱层里行走的人,和他在深夜里一样。汉拖着尚未完全苏醒的身体赶到那个舱层,坐标没有消失。舱外缓慢旋转的月光扫过走廊某处,让他看清了那浅淡的灰尘般,却明显可辨外形的身影。

汉感到心脏猛然重跳了一拍,他向前奔去,那个身影不是范文泰,只见过两面,却足够让他印象深刻。那个影子没有回头,好像听不见少年的脚步声。“嘿!”汉按捺不住喊了一声。他却在和影子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停下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害怕追上前,看到的却是另一副面孔。

浅淡的全息投影转身,对汉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汉这才放下了顾虑,朝投影走过来,与希腊女人相对。

他张口结舌,真的不知如何开口,好在西芮安看上去有足够的耐心。他终于低声问:“是科林向你传达了我的问题吗?”

【不。他没有告知过我。】西芮安没有像范文泰那样直接开启公理号的语音系统,而是直接在汉的神经通讯里回应。从形象,到选择的时间,到现在选择交流的途径,都显示西芮安一点都不想被其他人发现自己的身份与行踪。【是我自己选择上来的,我想在飞船里不受干扰地最后走一走。】

汉猛然理解了露丝所说的那种情感隔阂。他以为他会愤怒,不能容忍奥托的出现,会质问奥托“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找我”。但听到西芮安回答的瞬间,他却猛然意识到,这种质问多么刻薄。所有以为会脱口而出的质问都被冲下去。

“你真的要留在地球吗?”汉知道他恨过。但此时,他没有办法发泄仇恨。对方马上要失去所有,可他活下来了,胜利了。再多的仇恨,也都马上失去其报复攻击的意义。

【是的。】

奥托不会说谎。汉看着西芮安的双眼,一个长久以来困惑他的问题终于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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