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霞珠摸出那枚专门用来处理尸体的储物戒,默默将整辆笼车纳入戒中。
枯田精挑细选了七个长相与钟晖相似的奴隶当做礼物这件事,她不是完全不知情。出于上司基本的责任心,她提醒过枯田不要找死,可惜那糟老头子根本听不进去,厚着脸皮拿出了三分之一的身家财产求她引荐一次。
她答应了。
擅自触动魔尊逆鳞的结果就是,七个奴隶全部身死,枯田更是人间蒸发——字面意义上的蒸发,别说尸体,连一根头发、一点肉沫都没留下。
至于那七个奴隶,下场反而要好一些。起码死时的表情都很安详,比被送进来的时候要平静得多。为了更贴近钟晖的模样,那几个孩子有的染棕了头发;有的漂白了皮肤;有的被挖走了双目,再重新填进橘色的义眼。
活着也是折磨。
“霞珠。”大殿中央提着刀一动不动的杨拙突然冷冷地开口,“没有下次。”
霞珠浑身一凛,久违的死亡威胁如同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她忙不迭跪下,额头紧贴着地面请罪:“霞珠知错,请尊上责罚。”
“......”杨拙却不搭理她,沉默良久,才幽幽地吐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疼吗?”
霞珠知道这显然不是在问她,也不可能是在问死去的奴隶们。
魔尊只在乎那一个人会不会疼。
可惜那个人早就感受不到疼或不疼了。
......
杨拙清醒地意识到,他正身处幻境。
他环顾四周。夜空中烟花绽放,喜庆的大红灯笼挂满大街小巷,人们穿着新衣,自由自在地嬉笑打闹,糖炒果仁的热气和馨香在空气中弥漫。
像是景国的除夕庙会,魔域从来没有这样和平的庆典——当然,景国现在也没有了。
自从魔族攻占景国,人族就彻底沦为了魔族奴役和娱乐的工具。除去他曾经的几个同僚还在负隅顽抗之外,全体人族的处境已经跌进了尘埃里。
这个幻境很有可能是那几个老熟人最后的挣扎。毕竟,只有魔尊倒下,才有可能捕捉到一丝魔族群龙无首的可乘之机。
“镜花水月。”杨拙抬起头,望着天上飘落的洁白雪片,冷静地做出判断,“戚霜降的手笔。”
镜花水月,群体致幻类的甲级武技。以无解的恐怖精神攻击著称,在历史上刮起过多次腥风血雨,因此才一直被封印在浩渺藏经阁中,是瀚海学院的最高机密之一。
除了他这位烧杀劫掠的魔尊之外,还有谁有资格、有能力使出镜花水月?
只有前任瀚海学院院长戚春来的孙女、景国灭亡前的瀚海学院名誉院长,已经晋升水系元尊的戚霜降。
没有比更年祭典更适合施展镜花水月,让魔族陷入自相残杀的舞台了。
人潮汹涌,杨拙逆流而行。无数张笑脸与他擦肩而过,消失在他的背后。
镜花水月原本的效果,理应是唤起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从而让人丧失理智,最终沦为疯疯癫癫的废人。但戚霜降与他相比,境界还差得远,最多只能唤起他一段记忆碎片。
这种无聊的庙会,在他轮回的人生里数不胜数。
再精妙的幻境也总有边界,镜花水月困不住他。倒不如说,这是他把瀚海学院那群该死的苍蝇一网打尽的最好时机。
韩润枫固然是谋害钟晖的主谋,但方梦雅、孟停云、戚霜降等人也是绝对逃不开的帮凶。
这笔账,他迟早要算。
杨拙面无表情地大步向前走去,直到长街的尽头隐约传来欢快的锣鼓声。
有点......耳熟。
杨拙脚步一顿,猛然忆起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戏班开戏之前的热场。
他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荒诞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升起。杨拙迅速拨开拥挤的游人,向人声最鼎沸的广场奔去。
他没有忘记,他绝不可能忘记。
一个本不应该存在的夜晚,一阵温暖的风,一个充满安全感的怀抱,一个柔软得好像羽毛的吻。
如果是这样,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这里真的是钟晖在魔镜之湖里救走他的那个晚上,如果他真的能再看钟晖一眼......
哪怕只有一眼,一秒钟,一个瞬间也好。
杨拙不信神明,更恨天意。他想祈祷,却找不到祈祷的对象,只是无意识地在心底反复默念着:钟晖,钟晖,钟晖,钟晖......
我好想你。
大雪纷飞,锣鼓喧天,琴声悠扬,掌声雷动。杨拙闯进搭戏台的广场时,看客们正被台上的戏子们逗得开怀大笑。
他抬眼望去,只见那戏台上架了一座木板桥,桥上站着一个背对着他的红衣青年。
下一秒,观众喝彩的声浪掀到顶峰。
那红衣青年的左心口登时炸开一个窟窿,爆发出大朵大朵赤色的礼花。
杨拙瞳孔骤缩。
夜幕中烟花的颜色不知何时变了,从五颜六色变成了单纯的红;游人们的衣着不知何时变了,从光鲜亮丽变成了黯淡的红;空气中的香味不知何时变了,从馥郁甜蜜变成了腥臭的红。
最后,连天上雪花的颜色不知何时也变了,落到杨拙身上,变成躲不开甩不掉洗不净的、一场盛大的红。
喧嚣的人声刹那静止,四周的景象飞速褪色,铺天盖地的红转瞬间被泛着黑气的白霜吞没。
杨拙踩过满地的尸体,跌跌撞撞地跑向戏台。
“不行,不行!”他近乎癫狂地嘶吼,“钟晖,你不能死!”
在泼天的赤雪中,心脏空洞的红衣青年缓缓转过头,俊美的容颜骤然裂开蛛网般的血色纹路。
“杨拙,”红衣青年开口,声音微弱而哀切,“我好疼。”
“我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