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怕死,只怕死得不明不白。
就像钟晖那样!
“......”
砰地一声闷响,孟停云的身躯重重摔落在地。新鲜空气涌入她的胸腔,求生的本能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喘息起来,宛如一只坏掉的风箱。
她还没来得及从劫后余生的震惊中回神,头顶便传来男人轻快的声音,语气极尽温柔,却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
“好,我不杀她。”
孟停云忍耐着痛楚抬起头,难以置信地质问道:“你、不杀我?为什么?”
杨拙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竟然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
“他替你求情了。”
他凤眸弯弯,又看向她手边掉落的金红短匕与几片赤色羽毛,慢条斯理地开口。
“我怎么能不听呢。”
这一番话说得没头没尾,孟停云听得一头雾水。她没有多余的力气追问“他是谁”,杨拙明显也不想再搭理她,直接忽略了她的存在,转身向逐鹿殿的方向走去。
孟停云瘫倒在地,她隐约察觉到了端倪,没错,不仅仅是她,更准确地说,杨拙的眼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剩下。
风烟,战火,废墟,哭嚎,攒动的人与魔......他无视了他统治的一切,脚步却并不匆忙,始终微微偏着头,旁若无人地与空气谈笑。
孟停云已经听不到他究竟在说什么,她模糊的视野中,杨拙的背影渐行渐远。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的脑海中蹦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原来,魔尊也会笑。
他笑起来时,跟普通的人也没什么差别。
......
更年祭典“盛大”结束,清理、整顿铁浮屠城林林总总花费了近三个月的时间。除了魔尊以外的全体魔族上下均是暴跳如雷,要求清算人族的折子雪片一样飞进翡翠宫,搞得霞珠心力交瘁。
魔尊本人倒是非常淡定,淡定得过了头。面对霞珠送进来的纸山纸海,杨拙给出的批注只有轻飘飘两个字:“烧了。”
彼时的他正歪着身子在银黑色王座上横躺,膝盖交叠着搭在王座的扶手上,手里捧着一本微微起卷的旧话本,连正眼瞧霞珠一眼都懒得。
“尊上,您还是看一看吧。魔域剩的大贵族虽然不多,但这一次他们是铁了心签了集体联名状来上报的,说宁肯以后一个人族奴隶都不要了,也得把人族的余孽扫除干净。”
霞珠单膝跪地,敏锐地判断出杨拙现在的心情还算不错,于是多劝了几句。
“呵。”杨拙嗤笑一声,把手中话本又翻过一页,“他们想得倒美。”
“以后的魔域确实不会再有人族奴隶,当然,也不会有什么魔族的贵族了。”
“从今以后,魔族和人族一视同仁,众生平等。”
杨拙的语气稀松平常,霞珠却瞬间汗毛倒竖,毛骨悚然。
开什么玩笑!魔族至高无上的尊上竟然站在了人族那一边!他要凭一己之力掀翻魔域几百年来魔尊人卑的铁律!要挑战流淌在全体魔族血液里的嗜血本能!
杨拙疯了!
霞珠下意识地萌生出远离疯子的求生欲,杨拙却话锋一转,漫不经心地问道:“霞珠,你吃过人吗?”
“没,没有。”霞珠的嘴比脑子动得快。
“你父母呢?”杨拙又问。
“我父母只是魔兽,我是一窝兄弟姐妹里唯一的半兽魔族。”霞珠老老实实地回答。
魔族诞下后代时,偶尔会出现变异的情况,有时是向更高等的形态进化,有时是出现返祖现象,霞珠属于前者。她小时候也随家人在山林狩猎,直到偶然遇见其他的半兽魔族,才离开了族群,学习玉石雕刻的技艺。
杨拙点点头,轻描淡写道:“你看,魔族不吃人,照样可以活得很好。”
实际上,越是高等的魔族越喜欢吃人。大部分低等魔兽只要吃得够饱就不会主动发起攻击,反而比诸多自诩完美的高等魔族友善得多。
“那些老东西的坏习惯都该改一改了。”
杨拙忽然放下话本,直起身子,对着壁灯下空旷的角落突兀地问了一声:
“你说对不对?”
逐鹿殿静悄悄的,但杨拙显然已经得到了让他满意的回答。
他站起来,绕到银黑王座的背后,抽出一卷装裱精美的卷轴,动作轻柔地解开卷轴的系带,将那幅几乎与他等高的画卷高高举起,炫耀似的问道:“好看么?”
其实霞珠仍然不敢确定,杨拙是在问她,还是在问那个看不见的人。她壮着胆子抬起眼,将长卷所绘的内容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个身形高挑、体态匀称的青年男人,杏色的短发干净利落。他双手执一把银白长剑,赤白相间的华服无风自动,气势潇洒自如。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男子的面部居然是一片空白,只能凭借他英武非凡的气质推断,他理应是位玉树临风的俊逸郎君。
杨拙又重复了一遍:“好看么?”
霞珠摸着良心,实话实说:“好看。”
杨拙摇了摇头:“没有他本人万分之一好看。”
霞珠不认识画像上的人,但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原本摆在逐鹿殿里的水晶棺不见了。
钟晖不见了。
她心跳如擂鼓,思维不自觉地发散。
果然,杨拙是彻彻底底的疯了。
否则,这位天字第一号的痴情种子怎么可能掏出一幅陌生人的画像呢。
杨拙不再执着于寻找复活钟晖的办法,这算好事还是坏事,霞珠也说不准。但是从那天开始,杨拙的日程就变得极有规律,她的工作量也随之水涨船高。
霞珠只见过杨拙杀人不眨眼,却没见过他在立法理政上的铁血手腕。一项又一项崭新的魔域律法不间断地推行、落实,最终目的全部指向仿佛天方夜谭的“人魔和平”。同时,魔域迎来了持续时间最漫长、规模最大的大清。
清洗的对象,正是养尊处优的魔族老贵族们。
托相繇阴魂不散的福,杨拙起初也失手杀过不少人族。但很快,他便找到了他的解药——只要能看见钟晖的身影,他就听不到相繇蛊惑人心的咒语了。
是啊,拯救人族于水火,本就是你的心愿。
杨拙摩挲着画像中男人没有五官的脸庞,屈起指节在他鬓边散落的杏色发丝上蹭了蹭,好像在替画中人打理头发。可惜,他的手不可能穿透画布,摸到一个仅存于想象中的人。
全天下的人族都应该感激你,膜拜你,信仰你。
但他们没有资格知道你是谁。
逐鹿殿的最深处,巨大的双人合葬棺内,杨拙蜷在钟晖的旧衣堆里,愣愣地凝视着水晶棺里栩栩如生的尸体。幻觉唯独不会在石室内出现,或许是为了教他牢记钟晖已经死去的残酷现实。
我知道,你已经死了,魂飞魄散,灵魂无影无踪。
所以,我一定要让你在这世界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你才是天玄大陆唯一的神明。
杨拙闭上双眼,把脸埋进干燥的衣衫,掌心中紧紧攥着那枚失去链子的蛇环吊坠。
你回来了,再也没有人能抢走你了。
钟晖,你是我的。
无论是生,是死,是真,是假。
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