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点头,扶着墙一瘸一拐,“原来你是想玩手机了。”
周灵蕴“哈”一声,跺脚,“我哪里想玩手机啊,我只是说她们赚钱了,我肯定不会买手机的,我都攒着以后盖房子。”
“谁稀罕。”奶奶自顾自往前走,说现在那些水泥房子未必就有以前的泥巴房子好。
她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压根儿就没想过住什么新房子,只是发愁,百年以后她的小孙女该怎么办呢。
爹死了,妈跑了,到时她孤儿一个,怎么办呢?
眼泪横布在面颊苍老的褶皱,像河流在赭红的山谷穿行,万古不磨,推食解衣的眷爱。
“让你好好读书,你不读,书记都说了,人家那什么,肯资助的嘛,你就是不听。现在你知道了,想去尽管去吧,你去试试,没有十八岁去哪儿都没人要。”
“天下那么大,又不是只有一个茶厂,他们不要就算,你还给人磕头,随便给人磕头,都不要自尊了。”
周灵蕴说着上前去扶,奶奶诧异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是为了谁?”奶奶一下就爆发了,指着自己鼻尖,“是我愿意磕头?你还讲究起自尊来了,你好好上学,将来大学毕业,有了体面的工作,靠自己双手劳动吃饭,堂堂正正做人,那才叫有自尊,你懂什么叫自尊?”
那番话着实伤了老太太的心,她倚着墙,慢慢蹲到地上,“奶奶丢了你的面子了。”
周灵蕴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姜悯不是故意偷听别人说话,可这青天白日的,大马路上,实在避无可避。
茶厂完全有拒绝的权利,这没什么好说,不是够惨,够可怜,哭得够响就能横行天下。
只是……
就这么一走了之,是不是显得太冷漠?
姜悯靠边停车,拉开车门走下去,那女孩屈膝半跪在地,背对着她,单薄的身体像一片颤抖的秋叶,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别哭了。”
周灵蕴回头,下巴两颗晶莹的泪珠晃落。
姜悯看到她的脸,冷不丁,尘封而遥远的记忆击中,她好像被刺了下,心脏本能一缩,随即迷惘,似乎那片眼泪是糊在她的脸上,短暂视物不清。
手背贴脸,蹭去冰凉的湿漉,周灵蕴往旁边让了让,回头,又扶着奶奶往旁边让了让。她瘦小的身体紧贴着茶厂围墙,几乎快变成墙上手绘的采茶姑娘,生怕自己挡了别人的道。
人让车理所应当,人那么小,车那么大,尽管这条马路是那么那么的宽。
姜悯直起腰,手撑额,闭眼。她一句话说不出来。
还有什么事情?周灵蕴偏头看眼车牌号,才反应过来,弯腰说声“对不起”,搀着奶奶走到马路对面去。
这下好了吧,周灵蕴站在路边,可怜巴巴看着姜悯。
没什么解释的必要。半晌,姜悯缓过劲儿回到车上。
她们家在茶园附近山上盖了栋房子,她开车过去,再次经过那对祖孙。
姜悯踩了脚刹车。
周灵蕴把奶奶护在身后,满脸视死如归。
血缘之外,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姜悯张了张嘴,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
幸好没有。“你几岁。”她只能没话找话。
“十,五岁。”周灵蕴卡了下。
“不是十四?”姜悯皱眉。
“虚岁十五。”周灵蕴脸蛋染上两朵粉红。
姜悯沉默,注视着她。
“你是茶厂的老板吗?”周灵蕴鼓足勇气问道。
姜悯升起车窗,挡住了那张脸,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车停在楼下花园,她摸出根烟叼在嘴里,没点,想起路上看见的那片雪似的白花。同样的不知名,同样的惊艳和震撼。
家里没人,只有个煮饭的阿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早听说她要来,并不惊讶,起身笑着打招呼,问她要不要吃东西。
姜悯摇头,回房洗了个澡,倒头就睡。她凌晨三点出发,开了七八个小时,累极。
她睡了三个小时,期间怪梦连连,几次挣扎着醒来,胸口却沉甸甸,感觉有个小人正坐在她怀里哭,她莫名其妙,努力睁开眼,发现竟然是路上遇见的那个小孩。
那小孩一面哭,一面冲人嚷嚷,“我真有十五,虚岁十五。”
姜悯猛地坐起,手按在心口,耳朵里全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许久才平静下来。
什么鬼?她满脑袋只有这句。
遮光帘漏进一线白亮,门把手无声在动,姜悯抬头,阿姨门缝里鬼鬼祟祟露出只眼睛。
“干嘛?”姜悯真纳闷,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想看看你醒没醒。”阿姨自己也觉得好笑,“嘿嘿”两声,“楼下来了个小孩,大姐大哥都不在,我也不认识,八成是来找你的。”
姜悯沉了口气,披衣下床,走出房间,落地窗前望出去。
那小孩蹲在花圃边,瘦不伶仃猫崽子似的,正抠自己的鞋带,缩水的蓝色毛衣下面一截手腕子冻得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