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透过半山传至崖底,叫人生出半身惊悚。
黏腻的声音一瞬而过,右眼处鲜血直流,洞深见骨。
罪印天生带着神罚,外力破坏,神罚降下,痛不欲生。
温时月痛得都快站不直了。
她手捧那颗两层刺青的眼珠,忍痛嗤笑道:“好一个‘算作’!且不论师兄究竟是否将我当作罪奴看待,便是逢念听了此话该作何想?姬阁主听了此话该作何想?褚氏家主听了又该作何想?”
她半步向前,右眼三道血痕滑下,不知是怨愤还是心伤。
月华之下,白瓷一般的肤色衬上血红色,诡谲无极。
“从前师兄喂我饴糖,今日我还师兄这颗刻字的眼珠,往日种种,相抵相消。”
“我温时月绝不是纠缠之辈,不夺他人所爱,不去阻他人之坦途,亦不会要别人施舍的爱。”
她不甚习惯只用左眼看物,只轻飘飘瞟了一眼褚术央手心物,哑声道:“师兄手中那颗饴糖,往后我恐怕是尝不到了……”
“亦不想要了。”
一语毕,失了“枷锁”,温时月不再抑制骨中魔气,转而将魔气化作灵气的辅助,相交相叠。
灵气裹挟着魔气骤然荡开,如锋似刃,毫不留情,将褚术央猛然朝崖底劈斩而去。
她双手结印的同时,褚术央手中的守心剑一瞬铮鸣,竟脱手而出,横在他主子的面前。
旋即,抛却,转身,冲天。
褚术央无意对抗,生接下全灵力的一击,瞬间鲜血倒灌入口。
他亦无意与守心相对,只急急地去接那颗被人抛下的眼珠,而观他的右眼,亦是有刺青生辉。
刺青与温时月眼珠表面那一层相同,那是他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他与她相爱过的证据。
说不清道不明,每每与温时月相对,她似乎总能恰到好处地激发他掩藏心底的“欲”。
或者说,她只是擅长将他的遮羞布扯开,将他的不堪放在日光之下炙烤。
他承认他是疯了。
一面想将她攥在手中温柔揉捻,一面又想将她彻底撕碎。
眼珠在手心像是神火焚魂。
他轻轻一拂袖,崖底无数仙众如潮水,一拥而上,直朝着少女杀去。
这头,温时月以更加迅疾的速度朝着吴姖天门奔去。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魔气在她周身化作一道坚实的屏障的同时,亦化作杀伐武器,将缠上身畔的仙人灵力打散,将他们的法器化作齑粉,再震碎他们的灵台,直至他们脱力坠向深渊。
此时的日月山万籁俱寂,空灵无极。
如若没有砍杀声与鲜血的腥气,还有那冲天的魔气,当得上九重天上美景。
快了,她已穿过天门领域,直奔山巅天门。
踏进天门领域之后骨痛更加剧烈,来自“秽”字印的天罚亦被激活。
然而她速度未减分毫。
仙阁将她的师父认作是魔,罢了,只要她还将师父当作仙尊。
可是想到师父,她还是厌恶起了自己身上的魔气。
从前她问过不止一次师父关于她七岁之前的事,问为什么仙阁众人都叫她罪奴,九黎是哪里?
为什么仙阁独对她禁制重重,为何日月山是她的绝禁之地,她却要每月都上那山巅的刑殿一回?
为什么她身体里有那样的东西,那个东西何时能取完,她何时可以不受剥骨搓魂之痛?
师父每次都打趣糊弄过去,意欲一辈子就这么让她浑浑噩噩却天真烂漫的活下去。
——可是师父,阿因心中有惑,如何能天真烂漫?
她不明白,有人天生下来便低人一等么?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与那些生而坦途的人站在一样的高处。
她更不明白,有人天生下来便该被孤立么?无论她做得有多好,也得不到那些人的爱。
她没有太多的时间思考。
俱寂的领空当中,杀伐之声隐去,有百钟齐撞的声音传来。
声音刚一入耳,她以迅疾的速度往山巅上冲的同时,那千里的山巅之上,金光无极的玉石门里,一道淡金色的灵丝穿云破雾而下。
如同渔者抛掷下来的线,线的那一头有金钩,而她便是那条毫无招架之力的鱼。
金钩在距离她一丈的地方骤然化作一只手。
那只手她见过,是吴姖天门之后,刑殿之中,端然静坐的那尊神像的手。淡金色的手此时缓缓并指,直指她的眉心。
她几乎是主动迎上去的,半点都反抗不得,直至被双指钉穿眉心,再由它带着,轰然坠向崖底深处。
神明垂手灵丝是如此的强悍,以至于褚术央初见温时月下垂便想迎上去已是来不及,只能颓败地追着小师妹垂落的轨迹,毫无办法。
崖底,姬家两位仙子早已不见,只余下数百仙众守着。
而所有人在看到一条金丝串着他们先前想擒但是未擒住的人轰然砸下来时,齐齐垂眸跪地,高喝:
“守神在上——!!”
温时月坠落在先前姬婷渊断臂的地方,巨大的垂坠之力令她身下生砸出一个坑来。
她兀地喷出一口鲜血,筋骨尽断,竟是动也动不得。
淡金色的手复又化作丝线,极其温柔地从她的眉心抽出,悬停在她面门之上,以一种神明的姿态垂首观摩垂死的她。
触不及神明,神明自来。
她的生机快要散尽,神明似乎是觉得无趣,正欲返回吴姖天门,不料温时月却吊气开了口。
她喉中有血,扯了一抹笑,含混道:
“罪奴,温时月……以鉴悬境全副灵力,与半生恩仇情爱,献祭日月山吴姖天门之守神,只求神明告知我,我师父生死如何?尸身何在?魂魄何在?”
“若幸得神明垂怜,罪奴愿死不入轮回。”
“绝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