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天和人动手了么?和谁?!”可朝日奈光看起来却比她更生气,他逐字逐句地重复,仔仔细细将她脸上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你知不知道要是把事情闹大的话是会被遣返回国的,你不想继续在这里呆了吗?”
“那也不用你操心!”她抻着脖子躲开他的手,“你不是很能耐吗?连是男是女都能把我骗过去,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到质问起我来了!!”
泷泽雪绘气到两颊通红,一双冒火的眸死死瞪着他。朝日奈光还从来没跟人因为这种事道歉,也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种场合,只好像之前那样小心地去碰她的指尖,感觉到她并没有挣扎的意思才一点点大胆起来,弯下腰,愧疚地用额头抵住她的肩膀,无声地传递着自己的歉意。
他其实不想这样的。
泷泽雪绘没什么反应,只是脸上一阵凉一阵热,她深呼吸了几次,逐渐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恨不得直接冲进电梯跑得远远的,让她不必再面对这个隐藏性别的家伙。
过了片刻后,她才冷冷地问:“抱够了吗?”
没有。
朝日奈光心里这么想着,又收紧手臂用力抱了她一下,才慢慢松开,双臂支在她身体两侧,虽然还是尴尬地,却还是问得,“所以呢,我们最后怎么回来的。”
“有人帮我解决了。”
“谁?”
“……我学校的导师。”
——渡边介先生。
说起来,最开始的时候渡边介也并不是他们学校的专业课教授,顶多算是个偶尔应邀过来讲讲杂七杂八经济学知识的散仙。
而他第一次注意到泷泽雪绘是在某次课题发布上,东方血统在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中间很是格格不入,再加上沉默寡言的性子,成功让她成为了在小组作业中多出来的那一个。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到她分毫,渡边介那时候就认为这孩子性子犟的可以,以至于就算单打独斗一个人熬夜完成六七个人的工作,也不想服软去迎合一个并不待见自己的地方。
后来某个深秋的夜晚,他蹬着小车在台伯河岸漫游,经过桥洞的时候却听到了某种压抑的声音。他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桥上的泷泽雪绘。
她在哭。
纤弱的双臂搭在石桥上,紧紧圈着什么东西。
这里的河水很深,甚至平时都很少有人的影子。可莫名的,渡边介觉得她并不会跳下去,下意识地认为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沦落如此——毕竟她并不是那种软弱的人,即使没有人和她站在一起,她的眼睛里也总是有一种不服输的光芒在。
只要这光还在,她就不会做傻事。
所以让她这样紧紧拿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如此想着,渡边慎还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视线穿过她的肩膀,那是一本很厚的绿色封皮的小说,他是记得她挺爱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的,甚至在他讲课的时候偶尔也在翻,好像这样无味的时间就能过的快些。
“‘尤利西斯’么,你这些天都在看这本?”他尽量放缓了语气,却依旧还是很有力地对她道。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泷泽雪绘还是被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这个时间会有人过来,只得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呆呆地看向身旁的男人。
“……老,老师?”
“嗯,是我。”他很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肩,然后坐到了她的身边,一起着看灯火辉煌的罗马城。
“我记得这本书可没什么潸然泪下的情节,怎么了,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了么?”
泷泽雪绘低下头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攥着那本书,渡边介分了一道余光过去,只见两页纸之前像是夹着什么东西,像是信封,又像是报告之类的。
她不想说,渡边介也就不问了,谁让他就算事业有成,在安慰人这件事上也像全世界大部分男人一样嘴笨,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只能环着胸,听着旁边不断传来抽噎的声音。
“我有个儿子,他应该和你差不了几岁,不过经常会给我惹祸。”
“我啊,起码也算你的半个老师,就算教不了你什么有用的东西,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可以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今后的岁月。”
“人生遇到困难也是无法避免的,逃避永远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而且想想,你的父母还在那么远的地方等你回去,怎么能就在这里止步不前呢?”
他话里的某些词汇似乎对泷泽雪绘产生了微小的触动,渡边介敏锐的发现了,连忙趁热打铁地问道,“你父母应该和我差不多大吧,他们都在日本么?”
泷泽雪绘吸了吸鼻子,头更低了,“他们已经离婚很久了。”
这句话瞬间把渡边介接下来的说辞堵了回去,他尴尬地搓了搓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安慰人的话。
可还没张口,泷泽雪绘就已经在旁边像倒垃圾一样讲了出来。
她说父母的婚姻是让自己搞砸的。
她说她不是爸爸的孩子,她只跟自己最讨厌的人有血缘,连自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都不知道。
她说,老师,我还是去死吧。
泷泽雪绘想起那天在医院里,麟太郎摸着她的头跟她说回家了,可她看不清他的眼神是否在躲闪,也不知道他是否隐瞒了自己看不懂的东西。
自己怎么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呢?
——那她应该是谁?
泷泽雪绘完全忍受不了这样的局面,很快眼眶里就有凝聚了滚烫的泪水,她用力撕扯着头发,扣紧泛红的头皮,埋首在膝盖上。
渡边介这下彻底沉默了,他长吟一声,过了很久才慢吞吞地说道,“我记得那本书里有讲过,人只能是自己,不能是其他东西,就因为有一具摇摆不定的灵魂,所以才会被相互矛盾的疑惑撕扯,无法反抗人世无边的苦难……大概就是这样说的吧。”
“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可我这个老头也再没什么能够安慰你的了。”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一起在石桥边坐了很久,泷泽雪绘没有再说什么,甚至连朝日奈光因为她没回家着急打来的电话都不接,只是一直哭一直哭,像是要把以前欠下的眼泪全部流干。
大风过后的寂静秋夜,渡边介头上顶了几片被风垂落的树叶,他搓了搓手臂,给哭得快断气的女孩子递了张纸巾,回头看她。
“你想不想跟着我干?”
“等你赚了足够多的钱,身体累到最后的临界点时,就不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泷泽雪绘并不知道渡边介看上自己什么了,但就是从那时起,她就下定决心要跟着他。但渡边介并没有传授她任何有关于公司的知识,只是给她布置了两个任务,第一个是要坚决执行他的一切决定。第二个,是学会笑,要学会和任何见面的人微笑,从克服对男性的偏见开始,学会交谈,而不是当一个阴沉的、一无是处的哑巴。
也就因为这个称不上任务的任务,泷泽雪绘很急剧地自我改变起来,每天一个人拿着书絮絮叨叨地练习讲话的技巧,又或是在半夜回家之后拉着朝日奈光的手,一点一点习惯他的触碰,克服对男人的精神性反感。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她作为特别助理第一次和渡边介一起参加企业家的晚宴,她只得跟在老师身后,在人群里僵硬地说着唯一会的几句客套话。
大学毕业的时候,她作为渡边介的得意门徒,已经会熟练地对带着不同面具的人讲不同的话,自然交谈地时候,连笑容都会让你心底发暖,有时也会露出一点点娇憨,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灵动姿态。
她拼命工作、拼命赚钱、拼命出人头地。得到了满足感,也有了被需要的感觉,让她在家缺失的都在公司里体验到了。
那些就是她在意大利六年来所有凝聚的时光,好的,坏的,努力的,颓废的,全部只有朝日奈光会和渡边介见识过。
但是当她23岁的时候,一通由日本打来的跨过电话让变故还是发生了。
那日朝日奈光看见泷泽雪绘站在落地窗旁边,她的手中不确定地反反复复捏着手机,似乎在出神地想着什么,甚至连脸上的表情也很陌生。
“怎么了?让我看看是谁夺走你的魂了。”
他扭着腰笑眯眯地走过去,还以为是工作上又有什么人烦她了,却没想到泷泽雪绘只是抬起头,突兀地说了那么一句——
“我可能要去日本了。”
“日本?这次出差竟然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么?不过渡边老头子不是前年回国了么?你顺路去看看他也不错,正好我也……”或许是因为她用的是‘去’而不‘回’,朝日奈光自然而然地没往那方面想,可说着说着就发觉她的表情不对劲起来,不由得停顿了一下,干笑着问道,“喂喂,你不会是那个意思吧?别吓我啊。”
随着泷泽雪绘断断续续地讲述,朝日奈光突然就产生了某种类似于秘宝要被人抢走的危机感,明明他们那么要好,她讲的故事只有他懂,他的任性自私也只有她能够全部接受。可突然之间,在一通电话之后,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小小世界就要被割裂了。
“我就是不明白——”他紧紧掐着沙发扶手,恨不得敲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的是什么,“在这里生活不好么?你为什么非要因为他的一句话就要回去,为什么在这里拼命努力过的种种,却连一个对你不管不顾的父亲都抵不上!”
争吵过后就是无尽的沉默,他们在各自的房间坐了一晚上,缄默不言,各怀心思。
其实泷泽雪绘并没有觉得回国之后会过得有多好,相反的,她觉得在意大利打拼的这些年都是有意义的,甚至跟朝川流光一起生活的日子,是她最自由自在的时候。
但离别还是来了。
去机场的时候,朝日奈光一反常态心情很愉悦的去送她,泷泽雪绘却一路靠着车窗,想说——
光,其实我不想回去。
可有些人就算不会再有交集,就算埋在回忆里面也都与你纠缠不断,争闹不休。
她果然还是欠了父亲一些东西,这些无人知晓的秘密足以让她愧疚一辈子,哪怕自己也是受害者。
可这些话一直到她进了安检通道,又被千千万万个忙着登机的人潮推走,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到飞机轰鸣着冲入时间的洪流,这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在离开一辈子后,她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出生的那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