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奈右京是下午接到电话的,警官的声音严肃又认真,辛苦他再往警局跑一趟。
对于专职处理民事纠纷案子兼法律援助的金牌律师来说,踏进调解室的次数多的就像去早市购物一样自然。帮助被害人取得应有的赔偿,或者是协助双方达成共识,当然,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客观来讲他都得坚定站在被害人这一弱势群体一边。
而今天的案子,效率超高的朝日奈律师在前往警局的途中就已经从警官嘴里得知了大概,一场在咖啡厅产生的纠纷,报警的是两位男性,动手伤人的却是一位年轻女性。
饶是调解过那么多纠纷的律师也一时无言,无法想象两个大男人被按着打的画面,再继续问细节,那警官竟然也叹着气支支吾吾,告诉他事情有些复杂,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明白,明里暗里都像是在提醒今天有一场非常凶险的恶仗要打。
无所谓,金牌律师无时无刻都会展现自己出色的职业素养。
朝日奈右京推推眼镜,站在台阶下看了眼警局的门牌,然后气沉丹田,提步迈进。
推开调解室的门,起初他并没有看到那名‘恶贯满盈’的女性,倒是那两名被欺负的当事人像鹌鹑一样极委屈的缩在一角,头发和外套湿乎乎的,被泼了满身的咖啡,看起来更年轻的一位眼圈都青了,显然就是被狠狠揍了的那个。
朝日奈右京打量着,飞快在心里量刑定罪,角落的警官和他自然而然的打了声招呼,入迷工作的男人这才堪堪回神,微笑着问好。
是的,这一切都很顺利,很平常,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相信用不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他就可以处理好一切,握握警官和两位受害者手再奔赴下一个案件。
朝日奈右京始终是这么想的,直至他听到角落处有人很轻的‘嘁’了一声之后,整个状况突然急转直下。
视线里,被两名警官一左一右看押着的泷泽雪绘表情一言难尽,极强的视觉冲击让他的背脊触电似的发麻。
心乱的人行为大多相似,比如坐立难安,手抖气喘。今天早上还谈笑着一起洗碗的女性此时就坐着自己的对立面,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盯着他,这种感觉大概就和在妇产科遇到躺在床上的朝日奈光差不多,有种压根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荒谬感。
相比之下,只在朝日奈右京进门时候冷哼了一声的泷泽雪绘显得淡定许多,她像是在刻意避免视线接触,瞟了一眼就低下头,不发一言把玩起腕上的手链。
——市中心的警局为了办案和调解效率总会与附近的律所签订合作协议,她从被押进警局的三十秒内就看到了墙上张贴的照片,她给自己打过预防针,就是没想到世界真这么小,十张照片里偏偏接到电话的是朝日奈右京。
“可以开始了吗?”泷泽雪绘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既然律师先生都到了,那就开始问话吧。我真挺忙的,耽误不起多少时间。”
朝日奈右京听她喊过很多次‘律师先生’,语调轻飘,尾音像是拉成黏黏糊糊的橙子糖浆。他还挺喜欢她这样叫他的,至少能让他暂时遗忘他身为兄长的身份,甚至可以在称呼脱口的两秒内送她一朵玫瑰花。但今天的‘律师先生’就只是‘律师先生’而已了,她面色淡然,漆黑的双眸看出了他犹豫着要不要申请案件回避的心思,以实际行动堵回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调解室里的每个人都各怀鬼胎。
朝日奈右京闭了闭眼,公事公办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了记录簿。
“可以开始了,但我需要先知道一下事情的经过。”
泷泽雪绘对答如流,面色平静,“如您所见,我打伤了他眼睛,还把咖啡泼到了他们身上。”
“原因呢?”
“没有原因,想做就做了。”泷泽雪绘往椅背上一靠,一副根部不打算好好沟通的坏女人模样,逮住谁都能咬下一块肉来,“我性格差,单纯看他不爽不行吗,打都打了哪有那么多理由的……啧!”
话还没说完,她的脚尖就被人狠狠踩了一下,她猛的倒吸一口凉气,怒目圆睁,皱着好看的眉眼就向朝日奈右京的方向瞪了过去。
当事人面色如常地在纸上写写画画,头也不抬,只是写字的力度肉也可见的加大,等记完了才再次开口,只是这次不是问她。
“先生,请您叙述一遍事发的前因后果。”
“我会详细说的。”刚才还虚弱用冰袋敷着眼睛的男人来了精神,期期艾艾地看对面的女性一眼,一副被伤透了心的模样,“其实真的挺丢人的,我们原本不想把事情搞这么大……只是我母亲生了重病、住院了,她实在是想见见自己的女儿。”他又抹了把本不存在的眼泪,把冰袋放到桌上露出肿的像核桃似的右眼,磕磕巴巴半天才说清,“律师大哥,我家的情况有点复杂,我妹妹她从小就犟,十多岁离家出走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才来找她……谁知道她性子一如既往,我们只是想让她回家,可她竟然对我们拳脚相加的。”
泷泽雪绘静静听他声嘶力竭地谎言,又饶有兴致地转过眼珠子去看朝日奈右京的反应。视线中正低头记录的律师果然抬头,面色复杂地看看她,又看看身旁一把鼻涕一把泪讲述她种种罪行的男人,眼里的不可思议近乎要溢出来了。
她忍不住想笑。
“抱歉,我打断一下。”朝日奈右京放下笔,皱着眉整了整一团乱麻的笔记,“您说您与这位女士是什么关系?”
“妹妹啊妹妹,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妹!”
得到再次确认的朝日奈右京愣了几秒,表情看起来极其古怪,像听到了什么超出他认知范畴的东西,费劲地理解起这几个字的含义。
“那女士您……”男人扶了下隐隐下滑的眼镜,想了想,犹豫着叫了她一声,“他说的是事实吗?”
泷泽雪绘靠着铬人的椅背,表情平和,半晌才动了一下。
“不知道啊。”她漫不经心地笑笑,“不管是在我父母离婚前还是今日之前,我都没有见过这个自称是我血亲的人。”
她抬头,撑着下巴看向在门口坐镇的警官,“我之前就说过了,这两人我是第一次见,对于第一次见面就冲上来声称是自己血亲的可疑家伙,我相信不管是谁都无法维持好脸色。但你们不仅不相信,还叫来律师和我对峙,处处维护着这两个招摇过市的骗子。”
肿着眼睛的男人一愣立刻拍了拍桌子,“那是因为你对我们有怨!”
“我怨什么了?”
泷泽雪绘看看天花板,再看看气得脸红脖子粗的男人,摇了摇头,“谁会无缘无故怨恨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好一个陌生人!既然是陌生人,你突然动手又怎么解释?!”他看了中村翔真一眼,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将电脑搬过来,丢到了桌子上。
那段三分二十秒的监控就是最好的证据,朝日奈右京仔细审视着,不太清晰的视频里他们从始至终都只是围坐在一张桌子边说话,一切都看起来很平和,只是变故突发,已经准备离开的女性突然回头,一拳砸到了他的脸上,
他们的嘴巴张张合合始终在说着什么,但没有人能分辨出来,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朝日奈右京问, “这段监控没有声音么?”
“公开场所哪有什么监控收音?!”他打了个激灵,嘴巴一张就开始构陷,“有没有声音重要吗!重要的难道不是我被打了吗?!这都清清楚楚的录下来了,就是她先动的手!”
是,出手伤人是不对,这没得洗。
朝日奈右京觉得棘手,扶了下眼镜没有说话,随即又瞥了眼对面的泷泽雪绘,后者低垂着眼睑,脸上同样没什么表情,也没任何想反驳的欲望。
对于她的沉默,自称是她哥哥的男人只当是她怕了,当即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我知道,你从小就自私,对于亲情来说更在乎自己声誉,你不愿意去看妈妈,我也不逼你,你可以不用跟我回去,但要给我二百万当是赔给我的精神损失费,妈妈的医疗费用你也要全额支付,否则我就将这条视频发到你们公司,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先生。”朝日奈右京拧眉,现在的情况似乎只能让他用法律条款来辩驳。“泷泽小姐是出手在先,但你说的话也……”
“哈。”
又一声突然的冷笑让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被不间断连续抨击了将近五分钟的泷泽雪绘终于抬眼,面无表情地盯着胜券在握的两人,实话说她其实算不上一个脾气很好的人,或许是大部分的耐心都在白天应付工作用光了,才会在不喜欢的地方毫无好脸色可言,嘴里吐不出一句好话。
“你不会真被一拳揍傻了吧?”手搭在椅子上,泷泽雪绘讥笑着反问,“我不告你勒索就已经很给面子了,可你不仅问我要钱,还打着那个女人的旗号要钱。是我和她发生过什么你不清楚还是你出生的时候脑子落在她肚子里了?!”
“妹妹!”
面对她的冷嘲热讽,男人的表情逐渐诞生出某种扭曲的笑意。
“现在住院的,是我们的妈妈。”
雪绘条件反射似的心里咯噔一下,后脊像是被一万跟冰针狠狠碾过。
那种神情实在太像泷泽育美了。
她短暂茫然了一瞬,讷讷开口,“你搞清楚,他们已经离婚了。我跟着我爸,这是判决书定的,她是死是活都和我无关。”
“可,倘若有关呢?”
中村健太微微睁着眼睛,连着肿胀变形的右眼一起,像深海里诡异的死鱼一样阴瘆瘆地盯着她。
泷泽雪绘轻微瑟缩了一下,有种被鬼缠上的错觉。
他扬了扬嘴角,随即看向身边的朝日奈右京,以一种遗憾又明知故问的语气说道, “警官、律师,如果当年离婚的判决有误,我可以对我妹妹拒绝赡养母亲的事情提起诉讼,对吧。”
朝日奈右京一顿,迟疑的问道,“……什么叫‘判决有误’?”
“就是泷泽雪绘不应该判给日向麟太郎的证据。”
他扬着抑制不住的笑,从身后的挎包里郑重其事的取出一封崭新的牛皮纸袋,放到桌面上,神情有几分怡然自得。
“你们都可以看看,随意。”
朝日奈右京半晌没动。
他隐隐能感觉到那东西就像潘多拉的盒子,打开的话一定不会有好的结果,但作为律师,对影响案件判断的证物他又非看不可。 耳边接连不断的催促声中令人厌烦,他迟疑着伸出手,在指尖刚碰到的瞬间耳边突然响起凳子在地板上拖行的声音,谁都没想到泷泽雪绘毫无征兆地暴起,将纸袋劈手夺了过去。
她的反应实在太强烈了,近乎做实了朝日奈右京心中的猜测,他眼睁睁地开着她将文件撕开,露出薄薄的,如刀般锋利的两页纸。
泛着血丝的双眼透过镜片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一丝一毫的表情都落在他的眼睛里,像一个陌生人,朝日奈右京仰着头,哪怕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
整个调解室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忽然,泷泽雪绘很轻微地嗤了一声。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就是这个。”
印着亲子鉴定的文件轻飘飘地落在桌上,她散漫的,毫不在意地应证了朝日奈右京的猜测。
“你想证明我不是我爸爸的孩子何必搞这么麻烦,这种鉴定我有的是。”
中村健太很明显没有料到她会如此淡定,声音像是从后槽牙发出来的,“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该知道么?这个世界上最应该享有知情权的难道不是我这个当事人么。”泷泽雪绘讽刺地勾了勾唇,将空荡荡的牛皮纸袋丢回去,慢条斯理地坐回了椅子。
她望着眼前与自己模样相似的男人,心里陡然涌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
所谓血亲,就是仅此而已么?
他们有没有想过今天过后她又该如何在这样的绝境中容身?
躺在病床上的泷泽育美可有一刻想到过她这个女儿?
她明白,一定是没有的。
下金蛋的鹅被贪婪的人类剖腹取卵,掏空全身的血肉和内脏死在脏兮兮的稻草堆里,最后也只能落得一句不中用。
多么讽刺的故事。
“我其实一直想问,为什么你们会心安理得的站在一边呢?”
泷泽雪绘鲜有失神的时刻,她凝视着屋顶的大灯,平静地问道。
“她没有撕扯过你的头发,扒光你的衣服从客厅拖到书房,掐着你的脖子直至窒息也不松手么?”
“她没有辱骂你,践踏你,侮辱你,声嘶力竭地尖叫着希望你去死么?”
“没有么?”
泷泽雪绘不明白,也看不懂从调解室各处投来的或安慰或可怜的视线,她的表情从始至终都很旷然,就像是在讲第三人的故事。
“其实从打电话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你们迟早有一天会来找我,我也一直在等着。”泷泽雪绘淡淡地说,“她喜欢趁着爸爸出去工作的时候叫男人到家里乱来,就算我在家的时候也毫不避讳,所以我生了这种想法也不奇怪不是吗?”
“我从麟太郎的剃须刀和衣服上攒了很多毛发,仔仔细细收在密封袋里,一直从日本带到国外,又做了将近一年的心理建设才有勇气去做亲子鉴定,结果的确不出所料。你们应该在那个时候威胁我的,因为我确实在得知结果的一瞬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聊起过去伤心事的时候总是刹不住车,感觉连烟瘾又犯了。
“所以我很早就咨询过,就算我不是麟太郎的孩子,对于有严重虐待行为的生母我也有权拒绝赡养,你威胁不到我的,因为你也是其中一个漠视一切又助纣为虐的加害者。”
她这番话无不让人为之动容。
一旁的警官都露出了沉痛的表情,中村健太眼见形式在往她这边偏,立刻用拳头咚地一声砸向桌子。
“你还在说慌。”他咬牙切齿地表情恨不得将她尽数撕碎,“妈妈和日向麟太郎是自愿离婚的,当年的判决书就是这么写的!至于你说的事情,你能证明吗?你有证据吗?还是要将日向麟太郎叫过来对簿公堂?”
你敢吗?
你又能证明什么?
身上已经痊愈的伤疤,毫无说服力的判决记录,他居高临下地让她承认自己曾经受过的一切只是一场无望的噩梦,像是早就在这里等她,将她一脚踹入十八层地狱。
泷泽雪绘出乎意料的沉默了。
日向麟太郎是个实打实好人,或者应该说他极度善良,甚至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他看不得任何人掉眼泪,或许情系山水的人就是那样让人无法理解的超脱世俗,这就决定了泷泽雪绘永远与他共享一条脑回路,他甚至会因为几滴眼泪保全一个伤害自己孩子又出轨的女人的最后颜面,在判决书签下自己的名字妥协。
泷泽雪绘忍不住仰起头,揉了揉酸困的后颈。
所以啊,她一点都不像他,就算耗尽心血也注定无法毫无破绽的装成是他的孩子,她当不了圣人,只能当个是爱是恨都纯粹的恶鬼。
泷泽雪绘重新抬起头,认真地审视了一遍所有人的表情,他们想把她拉下去,一同坠入泥潭里,而她必须痛快地将烂疮挖到最深,连腐烂的血肉一起挖出来,再无转圜余地。
“就这样办吧。”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视线中,她就像个平静的疯子,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置顶很久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忙音,她垂着眼睛安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凌迟,两声之后,电话接通了。
“雪绘?”
麟太郎温和的嗓音让她心底浮起恍如隔世的错觉,他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甚至是好好说话了,那次在医院的争吵始终让她无法释怀,哪怕麟太郎有意来日升公寓来找她也躲着不愿见面。
而此时此刻,她就像个被判处在凄楚之地无期徒刑的囚徒,跪在明亮的白夜里等待审判降临。
她陷入无止境的沉默,直至麟太郎似是察觉到什么,声音从八千米下的海底传来。
“孩子。”他说,“是想爸爸了么?”
泷泽雪绘咬了咬唇,坚如磐石的内心在逐渐崩塌,只剩下一堵纸糊的薄墙。
怎么老在不该煽情的地方煽情啊,她自嘲的想着,闭了闭眼睛,将仅剩的情绪在齿间咬碎,含着血泪咽入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