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半山腰的时候,太阳正好从群山中间砰地一声出来。赤红色的圆球跳动在手边,他懵懂地去摸,看到一条极尽光明的前路。陆霄深吸一口气,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如此自由过。
雪把山石包裹着,滑腻腻的。陆霄在一个雪坷子里栽了个跟头,一张脸都埋在雪里。他扑腾一下爬起来,傻笑着拍身子。
正在这浑身畅快之时,耳边一阵厉风破空而过。陆霄在错愕中抬起头去看,耳垂上滴下一片血珠。他看到地下的雪面里插着极高的一柄银刀,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的脚。
“前面的杂种!不想死的就站住。”天光破开,一个胡人军士瞪着豹子一样凸出的圆眼,热气腾腾地向这里望来。
陆霄登时吓闭了呼吸。
那是……那是赤力的声音!
赤力的后头跟着三个汉人兵卒。手里提着一个东西:破布麻袋罩着头,一个小人的形状。瘦小的一只左手从麻袋里掉出来,五个指头苍白地散落着——怕又是一桩凶案。然而陆霄已经无暇去管了。他只是沉浸在初次与赤力罩面的记忆中,一些不能自控的极原始的恐惧又发作起来。
陆霄秤砣般站在原地,听见自己的汗在十一月的冷气里凝成水珠,和着耳朵上的鲜血一滴一滴淌落。
赤力身上套着一只豹子的魂灵。他吃豹子,或者他吃豹子吃的东西。
自己竟是又和他遭遇了。这一个军营中陆霄唯一没有把握打败的人——唯一一个虎豹托生的参天的胡人。
陆霄记得清楚。他和赤力初见的那一天,赤力把他夹在手臂里,指给他看那城围的木尖角上得一串人头。赤力云淡风轻地告诉他,逃跑的奴隶,自然枭首示众。陆霄无比确信,那时鬼差就趴在他的后颈上,热闹地看起戏来。
赤力当然也看见了陆霄。壮硕的胡人狐疑地眯了眯眼,登时认出了鬼鬼祟祟的男孩在做的事。他三两步过来停在陆霄面前,然后沉吟了很久。仿佛是在犹豫,直到做出自己的决定。
腰际的长刀抽出来,赤力把它对着陆霄的膝盖。
陆霄听见自己的骨头喀哒哒在响。他用蓄满了泪水的眼睛浓浓地注视赤力的双眼。赤力毫不动容,巨大的手掌按在刀柄上毫无犹疑地向下压了一寸——那条看不出颜色的裤子便丝滑柔润地洞开,呜呜的烈风从膝盖的豁口处灌进陆霄的小腿。
陆霄闭住一口气,只等待死亡或者湮灭的降临。
“将军,请您……”
然而赤力在转瞬间调转了刀刃。他翻着腕子如捻起一片飞灰般转动了七十二斤的长刀,刀背携带着风蓄起一股蛮力,轰地一声击在陆霄的膝盖窝后。
陆霄只觉双腿尽碎。眼前一黑,他在隆隆的钝痛中跪在了雪地上。赤力看也不看他。陆霄只好浑身颤抖地扬起头,咬着嘴唇饱含屈辱地盯着赤力去看。
然而一切都像是是幻觉。陆霄竟然看见,赤力冷冷地撇过了脸。
在陆霄尖锐如针的视线中,赤力跺着象蹄一样宽大的脚,沉重如山地转过身去。他回到那群汉人士卒中间,呼呼翕动着嘴唇,眉毛高高提起。仅仅片刻,那三个士卒就恭顺地把眼睛闭上,点点头。
陆霄那一瞬间忽然聪明起来。
你要放了我吗。
你要放了我吗。
陆霄鼓起勇气,抬起头遥遥地望着赤力。赤力也转过脸,遥遥地望着陆霄。他有一对极大的耳朵,迎风飞舞,此时他正穿过陆霄望着他背后的空地。
随即那一行不速之客就这样离开。他们扛着那个麻袋包裹,像一串沉默的鬼魂经过陆霄的身侧,一个也不回头看他。与赤力擦肩而过的时候,陆霄仍旧闻到他身上如常的那种烟熏火燎的死黄羊的味道。陆霄的脑海里再浮现起赤力的脸——一头野兽一样,蠢笨又简单的面目。
他咬得满口的牙齿都作响,理所当然地发现自己的心头并未涌起丝毫的感激之情。他只想永永远远地忘了他。
陆霄吸着鼻涕轰地一声瘫坐在地上,吐出胸中全部的浊气,感到有一个硬块坠在喉咙口处。血液全部回到空白的头颅里。他猛地拔起脚,拼了死力要向前跋涉。狂奔。
那座山。
那座山。
那座山!
飞鸟落在他的胳膊上,带他一起到达云端。
陆霄挂在高高的崖壁上,四脚并用地向上攀爬,抓着在雪花下闪动的石块,翻过头顶就是一条脱离炼狱的路。他的头脑中是一生中从来没有去过的长安城外,白马和廖无人烟的黄叶林和父亲描述过的剑状的塔,陆霄夜以继日一万次虚设过到达那些在云间飘摇的唾手可及的梦境。
网状的密云下是洁净的湖水和父亲的脸,母亲把他抱在膝上教他把蜡烛里的白芯撕开。陆霄躺在父亲的臂弯里毫无顾忌地拔他的胡须。窗外有羊在歌唱。哇啊啊啊!然后他忽然想起,其实长安城外的水是死去的水,船是死去的船。陆霄挣扎着在一片绵绵的云海里无头地跑,才跑出二三步,一块黄黄的云彩里探出一只手,惨白地被一条兜头的袋子勒闭了呼吸。母亲这时从屋里出来,递过来一碗热汤搁在桌上。他端过来就吃。呼噜了两口陆霄醒来,口齿间一丝热气也没有,舌尖上吐出一截小小的骨头。他低头去看,淋淋地夹在筷子里的不是面条而是五根白白的手指,凉滋滋地粘连在一起,粘成一匝白面条的形状。
陆霄忽然知道了袋子里的人是谁。他曾经握住过这一只手,他说这种骨头化作水的样子好像五根肉状的白面条,拢在一起握住的时候感到一种握着雪水似的凉。
陆霄踉跄着把脚搁到一块凸起的石台上,踉跄地抱膝坐下,试图稳住心绪。他心乱如麻地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
我要救他吗?
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自己注定无法逃脱。他的脑海里浮现起那个男孩的脸,浮现起那团模糊的、腐烂的、红橙黄绿的怪诞的脸。陆霄从来没有看清过这个孩子长什么样子。他在心里把这一个孩子换成许多人,他大声地宣布,这一个孩子也没那么稀奇。他不过是一个狼狈的、丑陋的、在自己三番四次地示好后终于学会了和他亲热的山猫崽子。
你在等我救你吗。要我吗。是要我吗。
陆霄只是无法支配自己的脚。他想,我跟着他们去。我只是看一看他,我什么都不去做。看着他死了以后,我就原路回来,翻出去见我爹娘。
陆霄向自己发了毒誓,自己永生永世都遵守自己的承诺。所以他下定决心,松口同意自己调转了头,沿着赤力等人的一串脚印从雪地上爬过去。那些脚印被轧成缭乱的粗犷的一大片折痕。
逆风而行,衣衫尽湿。眼睫被乱雪糊在一起的时候,陆霄突然想那个烂眼睛的小子大概也是这样,睁开眼睛看着东西,万物都粘在一处,在干结的粘连的脓渣里感到这种挥不去的焦急。
他循着这条路一直爬行了很远,直到走到那些脚印断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