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长安,古怪的男孩。……积雪。给你。
……是他!
电光火石之间,陆霄就在那一瞬明白了。他的心脏在冷风里缩成一团硬肉,头顶传来灭顶般可怖的赤白色的光。
那个知道他名字的男孩。怪不得自己熟悉得仿佛见过他一千遍,五年的光阴,石廊底下擦肩而过的时候,自己无数次回头看着他,他一定也曾有一次回过头看到了自己。他那样清楚地知道陆霄对他的友善和痴迷,所以陆霄靠过去为他解开绳子的时候,他一点也不躲闪。
那时候自己就应该知道。
是宁书郢。
是宁书郢在叫他的名字。
是宁书郢扮成诈尸存心地吓他一跳。
是宁书郢在他突然冷淡转身离开时轻轻捏住了他的衣领。
是宁书郢沉默地同他躺在一起看了一场月光。
是宁书郢在诀别的时候愤怒地望着他的眼睛。
是宁书郢被一个胡人死死地捏住脖子。
是宁书郢扭曲着脸在支着头向他呼救。
是宁书郢在走向死亡。
陆霄蓦地转身,像一个磨盘滚下山坡,三步并作一步如顺风的火舌延伸到帐子的门口,毫不犹豫地劈开那个帐帘直直地闯入进去。转瞬之间他像一头猛兽扑在了赤力身上,他的双脚离地,双臂铁索一样死死锁住赤力的脖子,张开满口牙齿撕拉一声扎入进去,在那虬结的后颈肉上咬出下一个拳头大的豁口。
陆霄赤红着眼睛,把嘴里冻状的肉球吐在地上。手腕粗的血流喷在他的脸上。他看到帐子里的地面还和上次他来时那样铺着土黄色的毛毡。在赤力手中攥着的宁书郢骤然睁开眼,他绷着土黄色的面皮笔直地看过来,得逞般地望着陆霄的血脸哈哈大笑。
陆霄听见自己空腔中洞洞的心跳声。
一片静谧里,赤力笨重地甩动着喷血的脖子,他侧过头看到陆霄,半透明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极不可置信的神色。陆霄上下打量他,惊喜地发现赤力犯了一个错误。他没有带佩刀。
下一刻,赤力把宁书郢甩在地上踩住,腾出左臂绕过脖子向后弯曲,一如初见那天,坚不可破地伸出五指锁在陆霄的喉咙上。
陆霄勉力抵抗着这种推力。他拼尽了全力向赤力的后颈凑近身体,把头埋下去像疯了一样拼死地咬,拼死地啃吃,任凭赤力困兽一般嘶叫,用石像般喷薄的力气拖拽陆霄的手腕,任凭赤力将那只处于生长期的细瘦的左腕折断成倒置着耷拉的两截。可陆霄仍旧不肯松开身体。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宁书郢。陆霄感觉不到疼痛,他只能听见咔吱吱的牙齿开裂的声音。
帐外的天空中有一些秃鹫闻到了地下的恶斗,踅摸着扇臂盘旋过来,用它们尖锐的头哧哧地撞击着帷帐坚硬厚重的顶布。
陆霄的牙齿像真正的兽齿。赤力被咬得口吐白沫,再无力顾及别的,只得暂时松开踩在宁书郢身上的象脚。他一震动身躯猛力甩脱了陆霄,猛地抬腿一脚跺在他胸口处——陆霄砰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只觉肋骨碎糟糟的,心肺被压成了一张薄皮,肉质都从中间挤了出去。
宁书郢立即抓住机会,瞬间摆脱了赤力的压制。他拼死撑起身子,连滚带爬地从胡人腿下钻过,片刻黑影一般席卷到陆霄身边。宁书郢一把从陆霄腿侧的缠布里拔出那把刀,脱手扔了刀鞘,伸直了两臂紧握着刀柄,胡乱地直起身体向上,迎头便刺。雪亮的刀口逆着筋肉的纹理一气径直地刺穿了铁皮护甲,刺进藤萝般硬韧的肚皮,听得一声惊鸣。在喷发的热泉中力无穷尽一般,宁书郢把浑身都压在那胡人身上,他死命地拔刀,再刺入,拔刀,再刺入,只听见一片哧哧的攮肉的声音里,稀稀拉拉的肠子流淌出来。
赤力昂着头隆隆地怒吼。
他轰隆着一抬铁臂,忽像掀落一只蝴蝶,宁书郢便不发一声,轻飘飘掉到地上去了。
陆霄躺在地面上的一层白光里,心头大骇。他含着一口气不肯咽下,睁酸了眼眶绷直了等待着——等待赤力弯下腰去——等待胡人放松——直到看见他捂住肚皮上的破洞,腿上卸了力,陆霄便终于得空,趁势一滚冲脱开身。他来不及去抹掉满口的血液,只好全部吞咽下去,在一片淋漓中猛地奔到宁书郢身前,拾起那地上的刀。
生死之际,陆霄支起头铆紧了力气,他如同一支箭撕开风声,猛地向赤力脸上扑去。胡人地崩山摧夹着怒火的身躯亦向他扑来。血肉横飞的战火里,陆霄眯起眼睛——右臂举起那刀,笔直地向前插入——正中赤力的眼眶。
雪白的刀刃拖着一条连着筋的眼球拔出来。赤力疼得再不能支,暴怒之下一拳握住了那黏糊糊的刀刃。他迟钝地抬起胳膊,肥厚的手掌贯穿过那柄刀直直前冲,一把捏住了陆霄握着刀柄的右腕。五根手指如兽爪,坚钢锻炼,收拢一团。只听咔吧一声,刹那刻,陆霄只觉这下两只手都与自己无缘了。
他的心里一丝恐惧也没有。他看着赤力狰狞的脸孔觉得平常。他只看到宁书郢的身体和自己躺在一起。陆霄听着耳膜在急剧的钝痛中上下翕动,看着自己手腕上断裂的即将穿破皮肤而出的骨头,心里忽然想到那一年在雪夜里,宁书郢握着他的手腕处,把那个兔子木牌放在他手心里的时候。
那时候还以为以后的日子多着呢。
他在鼓动的血液里上下扑腾,安静地合上眼睛。
然而十个数后,在模糊的暖暖的思绪里,面前传来一声咕咚的脆响。陆霄感到手腕上的剧痛放松了。他大惑不解,愣愣地抬头去看,只见赤力正光秃着一侧的眼眶,张大着嘴巴望着他。
“你为什么……”
赤力耷拉着半个脑袋,暴露的气管中断续地发出这样的声音。
黄色的瞳仁不动声色。轰然倒下,像一座山。
陆霄呆呆地看着宁书郢那张被鲜血浸透的脸从胡人的脖颈处探出来。他如同鬼魅一样静静地从地上爬起,静静地像爬一棵大树一样爬到赤力的身上,他静静地从后头咬断了赤力的喉管,静静地把那块绷紧的能支起脑袋的肉皮吃空了。
陆霄长长地喘息着,感到他的双脚再次落回地面上。他完整地看见宁书郢把赤力杀死了,他完整地看见宁书郢毛剌剌地探出一个头,把自己在这世上最恐惧的东西毫不留情地杀死了。陆霄从未感到过如此具象的安全。
他轻轻地叫他。
“……宁书郢。”
宁书郢的耳朵很灵。听到这种温情脉脉的召唤,他支棱着脚从身上压着的那一坨肉山中爬出来,一边揉眼睛一边露出血糊糊的白牙,满面春风地探出一个头。他咧着嘴,冲陆霄露出一个胜利的笑。
陆霄的心里瞬间涌起一阵暖流。哆嗦着手腕,他沉重地栽倒在帐篷的硬毛地里,如同飘动在一串云朵中。
陆霄甜蜜地想——宁书郢啊,这一次我同你可有好多话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