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士兵。”他用气声说。
“没关系,等他们走了,我们再走。”
“没关系?”
“没关系。”
宁书郢他抬起那条手臂,在陆霄眼前示意“很浅的口子。”
陆霄深吸了一口气,他狠狠地盯着宁书郢被浸湿的褐色的布料包裹住的那块皮肤。
宁书郢精疲力竭地蹲下来,眼前发白。他弓着身体,向下弯曲,紧紧抱住陆霄的腰。像捆住一棵树、钉死一块铁。呼吸声散入沉默的雪声。
他从来没有这样坚决地拽住一件东西,陆霄一直知道这件事。陆霄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攥紧。
“真冷。”他听见宁书郢用若有似无的声音说。
*
月亮照射在宁静的雪地里。
陆霄捧着手中那条越来越湿的胳膊,不停地吞咽,吞咽缓解了少量窒息感。等了一刻,等到手停止颤抖,他把宁书郢抱着举起来,放在废墟里一个倒扣的盆上。一个平整的扣在半个柱子上的盆。
月光下宁书郢的脸呈现一种过量失血的苍白色。他坐在那里,渐渐俯下脖颈,舔了舔陆霄的眉骨。那不是豺的血迹而是陆霄自己的血,半圆形喷射状的一块,包裹着铁锈味的冰晶。
陆霄顺从地仰着头,感受着宁书郢的吐息。他的舌头带来又软又热的触感。很快宁书郢挪开嘴巴,陆霄跑到雪地里,他把尸体里衣的撕成长条,绑住宁书郢的胳膊。布条捆上去的时候,宁书郢的牙齿发出磕碰在一起的清脆的咔咔声。
陆霄把身上的甲块脱下来,套在宁书郢身上。然后再帮他穿上那件填满稻草的外袄,珍贵的外袄。为了它,刚才他们付出了太多的疼痛的代价。
虽然后背已经破有一个大洞,这件外袄仍是一件绝好的衣服——历尽某姓一家七八口的青春,关节处的布片上已经析出了锈亮的黑油。陆霄展开双臂。展开大袄,他把宁书郢包裹在里面,包裹在自己的身体和那件衣物之间。让那些看不清的血液全部被那块锈亮的霉臭味的布料遮挡住,全部盖住、吸干,缝合和抚平。
“我会死吗?”
“不会,我把它们都擦干了。”陆霄信誓旦旦地说。他走过去剥下来男人脚上的鞋子。宁书郢坐在那个盆上,垂下两只脚。
陆霄蹲在地上,按住宁书郢脚上的骨头,没有撕开脚上原本的布条。它们因为冻伤和宁书郢的脚背粘连在一起。陆霄认为那会加剧他的疼痛。
“不要动。”
陆霄抓住宁书郢的脚踝,把两只巨大的鞋套上去,空余处向上弯折、固定,用布条绑住。
宁书郢一直微微晃动着双臂,他似乎再也不能控制住这个。他的身体过度包裹后呈现出笨拙的姿态,吱吱轻颤,像一只失灵的鸟。这令陆霄感到一阵不安。
黑夜里看不出太多细节,他用多余的布片浸湿雪水,把宁书郢头发里那些冻住的黑血都抹去。雪水带走一部分泥灰,男孩的脸颊最终露出肿胀和血痂下最黑白分明的一层——本来的一部分面目。
稚嫩、镇静、黑得不能呼吸的眼睛。
他抓着那块布呆立在那里。盖住男孩的眼睛。
他愣神得太久了。
“别擦了。”男孩突然不耐烦地别过脸。
那一瞬间陆霄久违地想起他们初见的那一年。心花怒放,满脸通红,无端的雀跃爬上他的五官,令他感到无所适从。陆霄强迫自己皱着眉头:
“如果你死了,我会非常害怕。我会生你的气,我会恨死你。我绝对不会跟你一起死。”
“……陆霄,别骗你自己。”宁书郢像是被逗笑了似地,抬头看了他一下:“我这么救你,你不知道有多开心。”
陆霄哽了哽,羞赧地说不出话来。他转过身,装作忙碌的样子,摆弄那剩下来的半件里衣。
陆霄把自己也打扮停当。要回家的时候,他们是一对衣食优渥的体面兄弟。
旷野死寂。人们都不见了。陆霄把宁书郢放在背上,背着离开。翻过断墙,看见豺山,头领皮开肉绽地陈列在地下。死人和死豺罗列在一起,彼此难分。
“好臭。”宁书郢捏住鼻子,“都烂了。这么多死人,胡人不是都走了吗?”
陆霄摇摇头,“不知道。如果不是胡人,那就是朝廷的人。”
几近天明,天空像一块橘红色的织物。陆霄肩负着两个人的重量,翻过那面土墙,蹚过积雪,回到搭建窝棚的那块空地。即将到家的时候,宁书郢感到后脑上突兀地被什么东西击中。他微微吓了一跳,但是并没有回头看。
他猜测那是某个无事可做的流浪汉掷来的石头。
“怎么了?睡醒了吗。”陆霄感受到背上男孩的振动。
“嗯。”宁书郢扭动了一下身子。陆霄小心地把他放在地下。
男孩拨开卷帘,最先看到脚下那些被翻动过的散乱的土。
有人来过。
陆霄抱着手臂警觉地环绕四周,徒手刨开卧具深层的那块土层,寻找他们藏起来的家当。
“肉还在吗?”宁书郢问。
“还在,什么都在。没事的。”
劳累击败了一切。宁书郢没听完陆霄的回答,先趴在地上睡着了,微微张着嘴。陆霄过去摸摸男孩的脸。他把那条大口袋盖在宁书郢身上,沉默地煮汤。汤熟透,陆霄喂他喝了几口,然后抱着他一起躺下来。
他们沉默地躺着、睡着,迎接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