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快到除夕的那几天,宁书郢就再也不肯脱衣服给陆霄看了。他瘦得太过震悚,大臂的接口处竟然已经细于小臂的末端——走路时上下摆动着,像两条狭窄的鸭翅。
没日没夜,宁书郢趴在一块石头上呼呼地喘气。一睡着就压着气管,吱嘎轻颤,整个人像一台损坏的织机。
陆霄问:“你到底是哪里难受?连饭也不能吃一口?”
宁书郢只是摇头。
值得庆幸的是,他很少再溜出门了。陆霄用加厚的布帘为他隔绝所有外部的风险,睡觉的时候用手环着他的脑袋。白天出门的时候,陆霄把匕首解下来掖在宁书郢的枕头下面,叮嘱他:“你别睡太实。”夜里陆霄把宁书郢切实地搂在怀里,感受着他正搂住一个半死的小动物,身上流泻出热烘烘的腐臭的气息。
月光穿透他们的帐篷布,宁书郢的脸被勾勒得很像一张折叠的纸,轻轻翕动。陆霄把手指一根根附着在上面,着魔般一遍遍抚弄那块皮肤。他不会忘记,不过数十日前,那下面的血液曾有多么的震撼、健壮、鲜活。
“书郢?”
“书郢,睁开眼看一看我吧。”
宁书郢仍旧垂着头。
陆霄死死地咬住牙齿。他决定不能这么算了。
第二天明,日出时分,陆霄难得地没有早出门。他摸出胸口的一个小布片,展开细数,无论怎么数法,孤零零也不过四个钱。陆霄叹一口气,便把自己的匕首从宁书郢枕下抽出来。
卖了它罢!
心一横,就这么定下来。不定也没法——原是摸遍了全身,值钱的东西也才这么一件儿。
迎着红色的朝霞,陆霄听着宁书郢密簇的呼吸声,手上不停,把那把鱼鳞白月宝刀擦得干干净净。他在刀鞘和刀刃上都涂上一层漂亮的油。
匕首在他的五个指头之间游动,那样古朴辉煌,陆霄仿佛就看见自己新得它的那一天,父亲把这比儿童的小臂要长的好东西放在他的手里。九岁的男孩两手捧着它左看右看,随即沉重地把它揣在怀里,不多时又取出来,郑重系在腰上。睡觉的时候也不肯放开,他枕着它的鞘、摸着它身上的鳞、做着它的梦,又喜得恨不得请全城的百姓都来看一看它。
风呼呼地地扑着帐子。
父亲握着陆霄的腰给他摆正了两臂的姿态,母亲拿着一条粗手巾给他擦拭额上的汗。父亲说:“练得很好。手臂绷紧!原就该这么练。”
父亲和母亲正在做要紧的大事,一刻也不能回过身来。
……父亲和母亲带了那么多兵,分出一个来看看他、回头找一找,竟也是不能的吗?
“书郢,你在不在……”
陆霄正无声地直着两个眼睛发梦,忽地这时候听见声响。是一个小孩掀了帘子进来,手里提了个小篮子。陆霄被打断了思绪,脸色黑沉。他抬起头去看他,问:
“你做什么?”
那孩子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登时慌了神,转身要跑。
“怎么了……是谁?”宁书郢听见动静,从草榻上略直起身,看见那孩子,就笑了。对陆霄说:
“别骂他。没关系,我认识他。”
“我骂他做什么?”
陆霄薄怒地一侧身,把匕首藏进袖子,从跪坐站起来,退到一边去。背对着榻,任由他们两个说话。
小孩子仍缩着脖子,东打量西打量。宁书郢冲他招招手,他才终于怯生生地进来,凑到榻前。把那个小篮子掀开,露出里面两尾鱼。
“书郢,我们都听说,你要死了。我哥和满满一起围了栏等了好几天,给你捉了大鱼尝尝。”
宁书郢伸头去看,顿时惊奇得张大了嘴巴——出人意料,那鱼竟然超过一个手掌大。新鲜泛青,用绳穿着,鳞片上挂着水珠,闪闪发亮。
“哇,谢谢你和你哥哥。还有满满。”
宁书郢轻轻地笑了,脸上带着红晕。他捏捏男孩的手,问:
“你哥哥在外面等着你吗?”
“在呢。满满也在,他说这处人多,不爱过来。”
“那快回去吧,别叫他等。”
宁书郢推推男孩手臂。男孩听话地起身,先偷瞄了陆霄一眼,见陆霄不计较,便熟门熟路地走到屋角,把那两条鱼倒在铜勺里。沥沥水,提着篮子出去了。
帘子落下,陆霄转过来,抿着嘴,攥着拳头。
宁书郢告诉他:“这是我一起钓鱼的朋友。不错吧?”
“……你的朋友,当然很好。”
宁书郢感受到陆霄语气里的异样,撇撇嘴,不再多说。陆霄走过去翻看那鱼。琢磨一二,出去蹲在了帐外,把鱼鳞刮干净,破膛掏出内脏,又化了雪水回来,点了锅。都忙毕了,转头吩咐:
“你自己看着火。小心一点。煮好了就吃,不用等我。”
“今天还要出去吗?都年二十七了,我以为……”
宁书郢从稻草中爬起来,微微张着嘴,露出一个有点错愕的神情。陆霄忽然一阵不忍。他想到他们在古兰城重逢的那一次,他把刚险些被吃了的不能说话的宁书郢丢在那个窝棚里,也是把宁书郢抛在了在这种难渡的迷茫中。
陆霄感到一种难忍的力量在反复撕扯他的心脏。把心脏放在一个袋子里挤出汁水,在一片湿淋淋中黏连地疼痛。
男孩还在那里偏着头,咬着嘴唇,极认真地观察他的神情。
但是现在不是一个好的时机。陆霄实在做不到将一切都和盘托出,那只会加深宁书郢的思虑。所以他只是走过去摸摸宁书郢的头发,说:
“你先自己待一会儿。好吗?我天黑之前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