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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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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书郢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睡梦中醒来,发出一阵阴沉的呜咽声。这是男孩两天来第一次苏醒,陆霄十分珍惜这个机会,他立即支起身子凑过去,紧紧地贴在宁书郢身边。

男孩在热汗中睁开眼,神清气爽,感到一种空濛的前所未有的清醒。他转过脸,刚要伸展身体,却忽然被陆霄贴上来的脆弱的表情吓了一跳。连忙问:

“怎么了?”

陆霄悲哀地发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语言。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他听见自己说:

“书郢,我就同你一起死掉吧。”

“你不找你爹娘了吗?”

“不找了。”陆霄抱着宁书郢的后背,黏黏腻腻地道:“他们一时走得太远,恐怕是找不见了。你说过的嘛,他俩陪伴着,过得很好,我和你埋在土里头互相陪伴着,也能够过得很好。”

这叫什么话?

宁书郢听得气恼。他艰难地向上挪动身体,用鼻尖贴着陆霄的鼻尖,露出那样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傻哇。你死了,谁来埋我呢?我死了以后,谁来埋你呢?”

“我想,我们俩可以静静地躺在这里。然后把帐子点着。”

“不行。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

“我要用一具小孩儿的棺材。坟前种柏树,像我祖父的墓那样。我还得有一个墓碑,墓碑上面写,这是江陵宁侍中的儿子,他在这个年纪已经杀过两个人:一个胡人、一个汉人。”

宁书郢伸出一只手,不断地抹去陆霄眼睛里流出的泪水。陆霄用红红的眼睛瞪着他。宁书郢不为所动,他细致地叮嘱:

“你不能死,你有事情要帮我做呢。你牢牢记住我的要求,今夜一过,就把我洗一洗,用袋子裹住,找个地方浅埋起来,然后快去找你爹娘。——我知道你有很多想去做的事,都需要你离开这里。都没关系。等你长大的时候,如果有空回到长安郊,请别忘了我。”

陆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把嘴唇咬出鲜血。宁书郢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无休无止地环绕:

“陆霄,陆霄。到那个时候,我托你办的事情——那个时候,一二十年后——那时候我应该和你的儿子差不多大。求你啦,不要因为这个,你就轻视我,不把我的话作数了,好吗。”

“陆霄,答应我吧。答应我好吗。”

宁书郢的声音那样絮絮地、又细密,游丝一般。他惯常地做出示弱的姿态,停下来,把脑袋靠在陆霄肩膀下方的凹窝上,亲昵地拱来拱去。陆霄终于妥协。他移开捂住耳朵的两只手,不堪重负地点了点头。

*

丑时的夜空呈现出青白色。陆霄在他们充当烛台的石头上点燃一豆火,灯火照映着宁书郢的脸。宁书郢果然已经逐渐失落了语言,沉沉睡去。

陆霄知道那个时刻即将到来。他意识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不堪一击。

陆霄把手掌内侧一寸寸抚过宁书郢的脸,摸到他发皱的眼皮,脱皮的颧骨。他静静地望着他的宁书郢,感受着一泓热量正匀速、迟缓地离开男孩的身体。

不明的分泌物结成黏膜,覆盖住男孩的半张面孔。男孩摸起来像一块热烘烘的从中间破洞的馅饼。陆霄曾经以为自己会感到一种更加密集、更加具象的疼痛,如同他做了一个噩梦梦到父亲从马匹上坠落、他再也无法回到家庭中的那种疼痛。

但实际上,失去宁书郢只是如同失去一匹小马,或者失去他的那把刀。

它们没有什么不同。一个男孩,他曾是世界上漂亮的一切,漂亮的一件陆霄明明已经拥有却又毫无征兆地被夺走的东西。当一个人只是在告别一件东西时,崩溃、疼痛,那样戏剧性的浓烈的情绪往往不常降临。它能够带来的只有挫败、不可排解的沮丧,以及怒火。陆霄的怒火压过了疼痛,成为当前他最无法摆脱的一场灭顶的海潮。

告别宁书郢并不艰难。他们相处的时间远不够长。不够陆霄曾经计划的那么长。由于这种致命的短暂,陆霄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来没有来得及爱上他。

然而爱与不爱从来不是那个问题。

陆霄意识到自己即将独自面对接下来的情况——告别、埋葬、挖土,接下来他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孤独、古怪,失去整洁,没有人会再和他交谈,他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事情再来打发日光。除此之外更令人难耐的是,他恐怕自己永远不能甘心于这样平淡的失去,失去他在九至十三岁间唯一想到就会脸颊发热的那个静夜。

一个衣着华丽的高官之子从远处而来。他一眼就看出了陆霄平凡面庞之下的好处,作为一个正直的男孩卓绝的蒙尘的过人光彩,所以他捉过陆霄的手,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抚慰、惊叹,用那种笔直的专意的眼神融融地注视着他。

一直以来,陆霄在那个夜里填充幻想、加注无边无际的圆满的结局,把它当做他一生的结局。

他多想宁书郢能够活下来并且仍旧只是他从前无名幻想中的那个高傲无礼的遥不可及的人物。陆霄只需他要远远地站着,站在那里,赞赏地看着自己。作为代价,陆霄可以发誓自己永远都不再去见他。

是的,那会击垮他,令他坐立不安、形销骨立。但至少那不会令他开始怀疑生活的意义。

宁书郢的嗓子里发出一些破碎的“刻,刻”的声音。他的手松松地垂落下去,露出一排苍白的凸出的骨头。陆霄紧紧抓着它们,看到自己的眼泪逐滴滚落,浸湿宁书郢的手指。忽然之间,静谧之间,他听见宁书郢问:“你希望让我……”

陆霄怀疑那是个幻觉。但陆霄仍毫不迟疑地低下头,弓着肩膀,凑上前。朦胧的光线中,他感到宁书郢正在极其缓慢地翕动嘴唇,极其吃力地移动——男孩的嘴唇落在那里,非常轻地亲了一下陆霄的额头。

落在那里,像一片树叶漫无目的地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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