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将尽,一夜间,雨水冲垮了大多数的棚子。宁书郢已经能够从榻上爬下来,如常站起、走路。他麻利地爬上高高的斜坡,坐在那里俯瞰脚下。曾经城墙下生活的人家走了大半,留下那些生活过的密密麻麻的灰白的浅坑,像是一些拔去的白蚁的巢穴。
陆霄在帐篷里收拾行装。
清点起来,他们一人能分得两身衣服、一双兽皮的鞋、一条布制口袋。口袋里有四包鲜鲊、一叠干烙饼。另单有十几二十个钱,缝在他贴身内侧的口袋里。
不知不觉间,他们也攒出好丰硕的家当。宁书郢曾有一次趴在陆霄肩膀上玩,自然而然地道:“我真爱你。陆霄,这都是你的功劳,这么细致养活了我。”陆霄心头传来隐秘的欢喜,支起耳朵继续听,又听见了下一句——毫无旖旎之情,宁书郢赞他像一头耕牛那样勤恳。
至于那些破烂瓢盆、炊具,则不便都要了。陆霄的心里有些不舍,也只能拣轻便的装了两件,预备路上燃火做饭。
忽听见门口响动,是宁书郢掀开门帘回到房里。男孩发出好大的声音,把脚上的湿泥悉数蹭净了,就静悄悄从背后过来,一下子勒住了陆霄的脖子。
他是在跟他玩乐。
陆霄立即闻到一种泥土和清水的味道——宁书郢刚在外面洗过头发,绒绒的发丝胡乱搅在一起。男孩死死按住了陆霄两个手,只是笑,一味凑上来,拿脑袋湿湿地蹭陆霄的脸。
陆霄心里莫名地升起一阵烦躁,挥手去赶、甩了二三下,竟然甩不开。不知怎么的,他回头骂道:“贱狗腿子,还不爬下去。”
气氛自然地冷淡下来。
宁书郢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撒开手,讪讪地站得远了一些。陆霄知道理亏。埋头收拾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再想叫宁书郢过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出去了。
*
这一二月间宁书郢的变化不小。大病初愈,身量拔笋般长起来,再找不出儿童的样子。陆霄有时候坐在地上拨弄柴火,回身去看宁书郢的脸孔,瘦瘦硬硬的,忽然觉得他陌生极了。
二月二十四,刚能下床的那一天,宁书郢从榻上光着脚下来,直挺挺地站在帐篷门口吹风。陆霄从很远的地方走回来,隐隐约约走到家门口,竟然不敢认——因为门前站着的这个人,他的头发全都扎起,露出面孔,阴森森可怖。身体则看出是一棵宽阔的树,肩膀平展地舒张开,两腿坚硬笔直。
宁书郢的脑袋已经到达陆霄的耳尖。陆霄很久没有在这么明亮的光线下看过他的脸——从前纵有看过,也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再后来他或是被打、或是病着,一时看不出个人样来。直到这一天——这一天借着晚霞细细地看了,陆霄忽然吓了一跳,心里想着,原来……原来宁书郢是长得这个样子。
眉骨高而凸出,压住双眼,将一切神情藏在阴影之下。睫毛坚硬、瞳孔细长,鼻尖上有一条竖着的凹陷。嘴角下垂着。
像一只凶相毕露的猫。
宁书郢倚靠在那里,沉默露出笑意,正伸出一只手,静静等陆霄握上去。见陆霄只一味傻站,迟迟不动作,他便头也不回,先闪身进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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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霄常常后悔。并非后悔,只是怅然若失。宁书郢变得太多,除了身量,还有性情——从灌了那一壶药下去,他的话渐渐少了。陆霄坐在那里讷讷地难过。他倒觉得自己没怎么改变——他原本就猜不出宁书郢在想什么事情。尤其是当宁书郢不再主动漫天地向他谈起的时候,他当然更加只能这样永远、永远地迷惑下去。
宁书郢有时候问:“你怎么了?”
一次二次,陆霄脸上作烧,说不出口。久了宁书郢也不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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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一顿饭没有吃。他们明天要早起赶路,陆霄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支起耳朵听着。他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什么。
恍惚不知什么时辰,终于听见翻动帐响,是宁书郢回来了。陆霄腾地坐起来,差点把烛火掀翻。他悄悄地起身走到帘子后面,在那么一点微弱的月光的光影里,看见了宁书郢正在倒出壶里凉透的开水,一面撕灶上留出来的饼吃。
陆霄抬脚就要上前。他想问宁书郢是做什么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想了一回,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抱着头躺回榻上,陆霄感到太阳穴突突跳动。他不能说什么话,不能允许自己说什么话。他索性闭上眼睛,装作自己已经睡着。
装着装着就真的睡过去,不知道宁书郢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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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亮的时候宁书郢把他摇醒,他们就此启程。——开春时两个男孩曾商量过,不必再在这里死守了。一则陆鹤未必真的来找;二则陈王死了,长安内部又打起仗来,外面的杂胡三天两头进来劫掠,实在难以生活。
“你不要灰心。你父亲或者死了、或者一时不得脱身,他自然有他的难处。我们先不管他,自己慢慢地南下,一路打听有没有一位姓陆的将军。他走的时候带着那么多人马,总会有音讯的。”
陆霄低着头坐在那里,并不说话,心里早拿定了主意。他说:“不必了。不必……我问你,如果我不去找他的话,你心里最想的是我们去哪里?”
“鬼侯人在的地方。我要去杀了他们。”
宁书郢斩钉截铁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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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亮的时候宁书郢把陆霄摇醒,他们就此启程。北上去投军。
昨夜睡得不好。陆霄揉着眼睛出门,黑灯瞎火的,宁书郢沉默地牵着他走了一段。那两个包袱搭在宁书郢肩膀上,走起来一摇一晃。约莫几个时辰以后他们沿着河坐下休息,陆霄忽然发现自己的腰上多了一把刀。红色刀鞘。
不知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陆霄轻轻吸了一口气,爆发出小小的惊叹。虽然没有从前的那把好——他拔出来看,样式是普通的军中短剑。然而刀刃单薄秀美,雪亮泛银,可见虽是旧物,至少是全新打磨。
陆霄抬头去看宁书郢。宁书郢正蹲在地上摔鱼,下手甚重,噼噼啪啪地好热闹。他的腰上也别着一把刀,被黑色的刀鞘包裹着,比自己的小一些。
陆霄把自己的刀收起来,贴着心口揣在怀里,感到心脏砰砰跳动。他问:“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
宁书郢问:“喜欢吗?”
陆霄说:“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