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依自开打到现在一声不哼,萧寅关心看过数次,见他连颤动的幅度都小得几不可察,萧寅必须承认顾依这点很值得敬佩,他要不是已心有所属,难保不会再次心动。
“王爷,陛下请您过去。”内侍说着就扶顾依离开。
顾依给带到皇上座旁,他安分地跪直,皇上瞅了他一眼,便又专注在奏折。
“老实说,除了外伤,有没有别的不适?”皇上问得冷漠,可这一问,已是一般人不能得的恩宠。
“陛下,罪臣,能受得住罚。”顾依低着头。
皇上沉默片刻,吩咐下去道:“请太医给安定王检查。”
太医来之前,顾依焦灼地犹豫了半响,好不容易才脱口:“皇兄,依儿知错,依儿对不住皇兄。”
皇上面无表情,顾依不敢再开声,他不是要求情,只是真心道歉。
太医检视后说顾依瘀伤严重,皇上挥手让太医退下后,也让内侍把顾依扶回去,顾依缓缓走回长凳时,看见原来那筒篾条给拿走,换上新的一筒,数量依旧不变,檀木尺还在。
“啥意思?这筒是比较好还是比较差?”萧寅没忍住好奇。
换篾条的是内侍监刘燕文,他愁眉苦脸,恨铁不成钢那样训:“三位能少说就别说了,陛下都因你们头疼得几夜不能睡。”
刘燕文这么训话,萧寅哪还敢多嘴?
顾依趴回凳上不久,第三轮的惩罚便继续,结果证实顾依最初那筒子篾条确实特别韧,这新的一筒不出百下便断折,半个时辰不到,他就赶上了左右两边的断速,再休息得一回,第四轮责打过去后,他筒里篾条已空,萧寅和席墨生两人都各还有三四把。
此番折腾,估计快过去三个时辰,皇上还用了一顿点心,趁休息出去散步。萧寅肚子在打鼓,席墨生干脆趁皇上出去,掏了身上藏的干粮啃,萧寅觉得皇上没有天天揍他真的是奇迹。
休息结束,皇上返回殿中,却没有回到座上,他背手立于顾依身前,盯着眼前三人接着挨打。
顾依只剩一把戒尺得断,便只有一人执刑,二十下换手,替换无间隙,声响比篾条打的沉,那疼痛自然更甚,逼出了顾依喉间紧绷的痛呼。
赵珩面沉似死水。
萧寅和席墨生的篾条已尽断,内侍把他们扶下凳,两人一下地就跪,忍不住的,腿软啊,腰都直不起。
责打声不绝于耳,顾依的呼吸亦更急促,萧寅眼看再打下去也不可能打断,这没完没了的折磨可比挨廷杖还惨。
“陛下。”萧寅看不下去,“别打了,顾依是逼不得已!”
“陛下。”席墨生也说,“事端因臣把安定王带出宫而起,这把尺,陛下赐给臣吧。”
赵珩抬手,挥尺的内侍停下,赵珩让内侍把尺交上,接过后就令:“所有人出去,如有擅闯,斩。”
萧寅和席墨生都算伴君许久,看出赵珩此时的气势是不容许挑衅,于是别无他法,大殿顷刻清场,门窗紧闭,只余君臣二人在内。
赵珩没让沉默持续太久,他问:“顾依,你做了朕最不想你做的事。”
“臣知罪。”
“你可知道此罪的下场?”
顾依回答不上。
问心,顾依不认为自己有罪,至少,他罪不至损及皇上。
自从顾秦被处斩,顾家对张筠而言就只是包袱,张筠为了巩固朝中势力,必须让顾家中再有人崛起,抑或寻找代替顾家的家族,这么一来,朝中亲皇上的那派,以及占少数的中立一派就会被张筠盯上,难保不会有人为选择攀附张筠,结果,张筠会获得最大利益。
张筠原是太后族系,太后垂帘听政之时,张筠尚还算归顺太后,如今时移事异,太后独自牵制不了皇上,必须仰赖张筠,于是两者成了几乎平等的互助关系。
太后有心除掉顾依,那是明摆的事,顾依自觉理由不外乎是太后不满皇上提携一个身份低下的人,太后手下必然有更想扶上位的武将,可皇上把顾依看得太重,致使其他武将无法超越,那太后就必须设法拉下顾依。
以忠诚心论,顾依应该设法替皇上分忧,不让皇上为了保他而屡屡和太后对立。以私心说,顾依必须防着有朝一日皇上终于选择屈服,任由太后把他给吞噬,骨头也化灰。
攀附张筠,是顾依觉得最好的做法,张筠选择他,就等于背弃了太后,太后的势力会慢慢边缘化,直到毫无影响力。张筠目前能因得到顾依的依附而沾沾自喜,然而顾依自信自己不会为了张家背叛皇上,他必须在顺从张筠的同时,不让张筠有机会操纵他作出忤逆皇上的事。
作出这个决定,顾依知道自己要付出代价,他往后无法再过安宁的日子。
于是,顾依认罪,不是对皇上,是对王药,还有他王家庄的家人,他愧对了这个家赠与他的安宁。
皇上冷笑,“你能做到这一地步,还妄想在朕眼下装傻子?”
“陛下。”顾依落下长凳,对天子俯首叩头,“臣发誓,臣对陛下的忠诚,至死不渝。”
“你可知道……”皇上顿了很久,才接下去,语气居然满怀伤感,“朕其实希望让你远走高飞,自由自在,带着朕的心意,看遍天下的千山万水。”
“你毁了朕的心意。”皇上松手,戒尺落在顾依眼前,“你原来是住在朕的心里,如今,你把你自己,摆在了朕的棋盘。”
那不是应该的嘛?萧寅、席墨生,他们全都在棋盘,顾依不解,皇上为何仍然那么想要他置身事外?
“顾依,现在的你,若非忠,就得死,你知道的,你知道。”
“陛下,臣知道,但……臣不明白。”
“捡起戒尺,站起来。”
顾依谢了声皇上,忍着伤疼尽可能站得笔挺,然而还是恭谨地低垂着头,皇上却……
“抬头。”
顾依比皇上高,不应该抬头站直和皇上面对面,他想后退,皇上却伸手压住他捧着的戒尺,皇上没有拿,他便不敢松手,也不敢再退。
“这是朕和你的兄弟情。”皇上说,“朕给你选,你要朕传廷杖把你杖毙,还是把这份单纯的情义在此折断?”
“陛下……”顾依抬了会儿头,却还是马上垂低,‘为何这样对我?’,他问不出口。
“你犹豫什么?你扪心自问,你何时珍惜过朕对你的兄弟情义?”
顾依双膝触地,他紧紧握着戒尺,仰头看皇上。
“你若想活,你还可以是安定王,还可以是朕名义上的义弟,但是,朕不会再心疼你,选吧。”
一年前,皇上也问过顾依想怎么活。可当时,没有让他选择死。
一年前,皇上的面色有怜悯。可现在,顾依看出了皇上的心痛。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顾依不明白为什么他在皇上眼里和别人不一样?
“你想死吗?”
不想。
顾依忽然很想活,活着替皇上看遍千山万水。
啪嗒。顾依把戒尺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