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依是知自己活不长久才放弃家人的吧。
席墨生得到的这个结论依然不敢如实告诉顾戚,然而这也让他更痛下决心要找到顾依。
事与愿违,山神的线索在黑水中游某个段落就断了,那里最后一个见到山神出没的部落居民说,山神杀死许多作恶多端的辽人,功德圆满,羽化返回天上了。
死了就说埋在哪儿呀!席墨生心里这么呐喊,但又喊不出口,怕他徒弟哭啊。
也许顾依是知杀了辽人会酿大祸,于是就藏身山林远离人烟了吧?
席墨生想过潜进山里找,但那时已经冰天雪地,他身上没有多余物资,再好的武功也难战胜寒冬,于是就带着徒弟暂时住到中京府,他哄徒弟说那里人多,会找到更多可能见过顾依的人。
结果,一整个冬天都没有听到山神的故事,反而获悉辽朝皇室正处于内乱,辽帝昏庸奢靡,皇太子沉溺游山玩水,朝中奸佞当道,军队萎靡,这般状况必然会引发的就是民愤,辽境之内遭压榨得最惨的靺鞨族人正开始联盟抗辽,这些擅长骑射的勇武民族传言各各能以一敌百,席墨生读过书,知道这些人就是辽朝祖先开国时便很是忌惮的女真人。
席墨生禁不住便忧心自己的家国,辽朝衰弱,西夏那贼邦就会趁虚而入,要是西夏先女真人一步占据辽上京,下一步大概就会挥军南下取中原。
愁啊,席墨生愁啊,他该不该去提醒戍边的那些前顾家军们呢?
席墨生不敢贸然书信,要是被辽人截住,他和他徒弟就要成内奸了。
于是席墨生就这么一筹莫展地过了个冬,顾戚还生了场病,虽然是挺没良心,但席墨生庆幸徒弟这时候病,才不至于逼着他冒风雪危险进山寻神。
冬去春来,席墨生离开中京府后得到的第一个大消息是辽帝禅位给皇太子耶律延瑞了。
席墨生脑袋灵光一闪,他算是耶律延瑞半个恩人,顾依则是另一半,耶律延瑞现在是皇帝了,若拜托他帮忙寻找顾依应该不过分!
事不宜迟,要是这新帝忽然又被人推翻就没戏了。
席墨生掏空盘缠,买下两匹日行千里的骏马,带着徒弟飞奔往上京皇城。
辽国定都于上京临潢府,然而席墨生赶了三天的路,见大病初愈的徒弟气色不好,便改道前往中京大定府。
辽中京建于平原,倚山傍川,气候宜人,水草丰美,极为适合农耕放牧,席墨生曾听伯父说过,辽国都城虽在上京,真正繁华的却是中京,都城布局效仿汴京,设外城、内城和皇城。
席墨生在外城把马卖了,背着徒弟佯装为农民步行进城,走走停停一整天才到得内城,入城即见一幢参天的八角高塔,此为大明塔,是现今太上皇早年奢侈,大兴土木所建的佛塔。
席墨生知道这般地标性质的奢华塔楼周遭必定是皇亲贵族出没的地区,便就近找了家客栈留宿,再给徒弟弄一盆热水擦身。
“师傅……”顾戚这几个月跟着师傅餐风露宿,脸蛋都尖了,倒是俊朗不少,可做师傅的还是希望徒弟脸圆圆的样子,看着就觉福气。
“戚儿啊,你听话,这几日别出去,师傅会去打听你大哥的消息,你待着把身体养好,免得你大哥见你这样要心疼。”
席墨生用布仔细擦拭徒弟手臂,喃喃自语,“又长啦……这长身体的年岁,应该静心练功,不然得前功尽弃……”
“师傅。”顾戚忽然抱住师傅,“您今天哪也不去,陪着戚儿好么?戚儿不想师傅也生病。”
席墨生搂住徒弟,徒弟这一句话就把他连月疲惫一扫而空,徒弟真的没有白疼。
“好,今晚一起吃羊肉锅。”席墨生亲一口徒弟额头。
“我吃馒头就行了。”顾戚泼水到师傅脸上,搓洗师傅满下巴的胡子。
席墨生往水面照一照自己,见着一个虬髯大汉的糙样,他霎那间都记不起自己一年前的样子了。
这样子怕耶律延瑞认不得呢。
席墨生拿出锋利的小刀剃胡,顾戚跳出水盆,从随身行囊找出个篦子,再泡回盆里去,解开师傅乱糟糟的头发,替师傅梳头。
“唉呀,我徒弟那么爱漂亮,居然还带着梳妆物品。”席墨生有些意外,他没见过徒弟多勤快打理自己,向来都是因他喜欢徒弟干干净净,才会每天清晨给徒弟洗脸。
“是四哥要我带的。”顾戚用心地梳开师傅打结的发,“四哥说,奶奶常讲大哥的头发是仙人的画作,生来应该让人呵护,四哥说他功夫不好,学不来医术,也读不好书,只会做菜,对大哥毫无用处,他便想若是可以天天待在大哥身边,他就要当替大哥梳头发的人。”
顾戚娓娓道来,席墨生沉默以对,他身外一个外人,不止一次觉得顾家这几个公子的性格若能凉薄一些,日子或许更自在。
然而,孩子们兄弟情深,知恩图报,他何来资格指点?
梳洗过后,席墨生就让客栈给他订一锅最好的羊肉汤。
客栈老板看着席墨生递来的碎银,眼里虽发光,脸色却又为难。
“客官,今晚哪儿都吃不上羊肉,您要不先下订,我明天给你送。”
席墨生摸摸下巴,心底未有不满,只察觉这其中可能有戏。
老板见席墨生不说话,巴巴望着席墨生手里捏的银子,搓了搓手说,“客官,看你是个外地人,定是不知道,前几日城里来了大人物,号称景国王,是当今王上最宠的手下,王上刚登基便下旨把从前宋王住的王府改成景王府,今日就是王府摆宴,整个大定府的羊啊,都往那儿送了,您若是真念着吃羊,不如加点银子,我亲自快马到外城去给你宰。”
席墨生若有所思地抛接银子,老板搓着手跟着银子上下飞落的节奏点头。
席墨生想的什么呢?当然是老板口中那位‘景国王’,他不记得辽史出现过这样的王位,当年宋国王的出现是辽军大败宋军后羞辱宋廷而取的,但如今承袭宋国王之位的耶律和辛却死在了宋廷皇城牢狱里,这叫风水轮转吧。
景国王是什么来历?席墨生莫名心痒,仿佛吞了个线团,在他心里乱缠。
“客官,您想吃的话得快……”
“来一笼馒头。”席墨生放下三枚钱币,“余下的打酒。”
那夜,席墨生和顾戚打扮成贵族模样,问路找到了景王府,王府正门大开,可见里头设席无数,酒宴正酣,门房见到来了一对着装华贵的父子,立刻躬身迎接。
席墨生拿出他用来刮胡子的小刀,那其实是当初他送耶律延瑞离京时,耶律延瑞送给他的纪念信物,说见刀如见他,幸好是没骗人。
“大人请进。”门房态度恭谨,席墨生牵着顾戚昂首投足入内,很快便有人来带位落座,并奉上美酒佳肴。
席墨生从碗里挑一连肉的羊排骨给徒弟吃,自己则一边喝酒一边观察,他估计这户外的筵席已足有百来座,座上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但看得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成每个都和他一样是浑水摸鱼。
筵席正中的空地架着好几只烤全羊,还有一大锅一大锅的锅子在熬煮羊骨汤,酒更是成坛地端上来,这奢侈的情状,席墨生叹为观止,赵珩过寿都没敢这么吃,肯定要给士大夫口诛笔伐骂成昏庸无道。
“我倒情愿你把狠心用在吃吃喝喝上。”席墨生慨叹。
“爹爹吃。”顾戚把羊排剔下的肉抓在手上给席墨生喂。
席墨生大口吃,嚼着说:“宝贝乖,你也吃,爹爹去找朋友,你别跟人跑了啊。”
席墨生已确认四周没有可疑的高手,他不怕徒弟会被欺负,简单吩咐完毕就离席去打探,希望能找到个不过分声张的法子面会景国王。
席墨生怀疑‘景国王’也许就是耶律延瑞,耶律延瑞那会儿离京途中和他闲聊时曾大言不惭,说继位后就要迁都中京,据他所言,中京的地势更利于统一北方。
统个屁,民脂民膏都给你胡吃海喝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