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无垠荒漠的尽头始终有人注视着他,仅凭这一眼,范闲就能跋涉万里。
陈雍容轻声宽慰道:“有的时候知己无需深交,只要远观一眼,便知道是否志同道合。江湖路远,聚散有时,那一瞬能够明白彼此心中所想便已足矣,是否曾并肩而行又有什么要紧呢?”
范闲与她对视良久,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道:“雍容,有你在真好。”
陈雍容伸手戳戳他的额头,道:“肉麻。”
“肉麻才好。”
鉴查院不愿协助都察院办案,虽然有自保之嫌,可皇帝没说话,又有谁敢多说呢?也就只有都察院御史赖名成,先是提出范家和二皇子牵涉抱月楼一案,又举证诸多贪官污吏之事,最后甚至参到了身为鉴查院提司却对查贪毫无作为的范闲,以及高高在上的庆帝,赖名成这样连连上奏参本,一身孤勇,即便范闲只是远远看着,也觉得振奋人心。
只可惜赖名成想做魏征,庆帝却不是唐太宗,即便没有取赖名成的性命,却也不允许他这样的人继续呆在朝中。
庆国正是中兴鼎盛之时,身为皇帝所求的自然是皇图霸业,鉴查院作为帝王手中利刃,庆帝怎么允许他人妄图折断?
尽管赖名成被贬为平民,但他所参的事情却并未被置之不理,二皇子受罚禁足半年,查贪一事则是逐级下查,一时间风雨飘摇,人们津津乐道其中的闲谈,反而忘记了这个换来眼前一切的固执老头。
“这雨越下越大了!快走快走!”
京都初春时不时便有小雨,赖名成一人沿着官道向前,家眷前些时候便已经租车返回老家,他则是在京中处理完最后的事务,又与几个同僚道别,这才独自返乡。
他回头看了看早已经微不可见的京都城门,只觉得这多年官途竟如同大梦一场,既无功成名就、也无富贵显达,他在这京都似乎什么都未曾留下。
“老先生,先避避雨吧!”
佝偻着身体的赖名成闻言看去,只见不远处搭着个歇脚的茶棚,上面挂着“禧”字招牌,其中正在煮茶的女子正冲他喊话,向来是不知道他是个被贬的白身。
雨势渐大,赖名成已经上了年纪,好不容易走进棚中,见那女子端茶来,正要婉拒,对方已经开口道:“天气不好,也没几个客人,今日还未曾开张呢,权当是请老先生喝杯茶为我开张了。”
赖名成见茶棚内确实无人,也不好推拒,只得道:“如此就多谢了。”他坐下,这才发觉这小小茶棚竟也布置得十分雅致,除了招牌的旗帜,竟然还挂着一首诗,细看长短不一,又像是民间小令,忍不住缓缓念了出来,顿觉朗朗上口。
女子见他看向那词,笑着说道:“老先生真有学识啊。”
赖名成忍不住问道:“这词是你自己作的?”
“我哪有这样的学识,是今早一位年轻公子携夫人歇脚时所写,那公子说是一位苏轼苏子瞻的词人所写。”女子笑呵呵地说道:“公子兴起送给了我这小摊子,我看着文雅,便挂起来了。”
赖名成不由感慨,道:“这词如此疏阔,实在是好词。此情此景赏此词,这年轻公子倒是很有意趣。”
女子附和道:“是啊,他和老先生也算得上是心有灵犀了。”
赖名成又看向那词,一边品茶,一边心中默诵。
一时间,天地之间似乎只有风声、雨声和茶汤沸腾之声。
赖名成百感交集,终是放下手中的茶盏,道:“人老了,还得快些赶路。”
女子似乎是看出他喜欢那词,索性摘下收好赠给他,又递了一把伞,道:“今日与老先生也算是有缘,这伞和词就送给您吧。”
赖名成只觉无功不受禄,正想拒绝,那女子已经为他撑开纸伞,塞进了他的手中。因着乌云有些昏暗的天光洒下,只见伞面上竟写了诸多姓名,诸如雷州宋氏、磁州陈氏等,字迹不一。
小小一把油纸伞,好像也撑起了一方天地。雨水落下,伞面字迹竟然未能晕染丝毫。
赖名成怔怔看着这伞,端详着上面的每一个名字,不自觉轻笑一声。
他许久之后才看向女子,只见她俯身行礼,道:“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阔而天高。”
赖名成却只是将伞收起,缓缓走向棚外,缓缓道:“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也无风雨也无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