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打在青砖上,裴欣提着琉璃灯立在胡府门前,雨珠顺着油纸伞骨串成银帘。
数名东宫影卫铁甲未卸,腰间陌刀在灯笼映照下泛着寒光。
“西郊粮仓七日前入库新米三千石,与户部丢失的赈灾粮数目分毫不差,胡五郎,我是直接开仓呢,还是请旨查抄,你自己看着办吧。”裴欣披上蓑衣,身上深红色的官服被掩住了,
胡五郎突然大笑,腕间沉香珠撞得叮当响:“裴大人如今自己有主意了,想要查抄胡家?”
“我只带走我该带走的,来人,妨碍公务的一律押下去,再不老实套着麻袋打一顿。”裴欣眼尾扫过屏风后隐约的人影。
影卫长刀出鞘的铮鸣惊飞檐上宿鸦,屏风后传来杯盏碎裂声。
“崔家的人吧。”裴欣微微欠首,指尖轻弹腰间金牌。
崔家一面在皇帝面前示弱讨好,一面却在她这儿使绊子,釜底抽薪玩得挺开的啊。
“裴大人莫要误会……”那人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我们走。”裴欣也懒得听,转身时披风扫落满地泥光,溅起的雨水透过蓑衣濡湿了她那绯色银绣线的官服。
三十辆粮车碾着青石板路往城外去,车辙里渗出的白米被饥民捡拾得干干净净。
城楼上,裴欣望着粥棚升起的炊烟,将胡五郎画押的供状收入袖中。
崔家的账,总要等到秋后才算得清。
“楚姑娘,都已经谈妥了,拿着您的拜帖,我已经找好了珍珠的供应老板。”昼雪执笔蘸着金粉在檀木算盘上勾画,指尖捏着张泛黄的舆图,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洒金高帐上。
找的大多是从前琼枝阁的友商。
昼雪只觉得奇怪,这年纪轻轻的姑娘,如何会有那样的手腕。要知道琼枝阁从前可是郢都中数一数二的香料脂粉铺子,只是不知天灾还是人祸的,让铺子烧了个一干二净。
莫非这姑娘……与琼枝阁的老板有过来往?
安楚这会儿有些失神,虽然琼枝阁早就被李素那个糟老东西烧了,银子也被洗劫一空了,但这不妨碍安楚从头再来的勇气。
这就像是野火烧了满座山坡,虽没了茂盛的草,焦黑的泥土下却蕴含着蓄势待发的残根和种子。
安楚捏着半块柿饼斜倚在缠枝牡丹锦垫上,指尖蘸着茶水在红木案几上勾画。
“你身子不好,还是多歇一歇,剩余的一些琐事,我会想办法再找一些人手,分担你肩上的担子。”
安楚慢吞吞地用沾了墨汁的手,将柿饼送近嘴边咬了一大口。
昼雪腕间银镯撞在青瓷钵沿,惊起几点香尘:“铺子刚起步,操劳些也是正常的。我自己也是诸多事放心不下,总有一日,我会让冯家那些刍狗全都去喝西北风。”
“我会支持你的所有决定,只是你身体当放在首位,自己还是多疼惜自己,那些人那些事,始终摆在跟前,若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倒下了,才是最不值当的。”安楚起了身,掸尽一身香灰,琉璃灯罩折射出光,烛影她眉眼间晃荡,“昼雪姑娘早些歇息,我这会儿还有些事,就不留了,我带的药,你记得要吃。”
子时的木梆声荡过长街,死牢霉湿的砖墙裂开无数道细纹,一路往下,越走越逼仄,直到走到明亮处,安楚才抖开玄色斗篷。
狱卒举着昏黄灯笼凑近时,她腕间坠着的螭纹令牌恰好滑出袖口——那是今晨在裴承影枕边顺走的,还沾着他药浴里的苦参味。
“国公爷要提审重犯。”她将令牌按在验尸簿上,指腹抹过“丙字七号”的墨迹。
油灯爆了个灯花,将她那张脸上的冷血映照得一览余。
狱卒阻挡道:“大人,形中书院的要犯……不许外人见。”
“谁下的令?”安楚沉着反问。
“这……”狱卒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所以然。
这些富得流油的贪官早已买通外边的人,到时候蹲大牢也是在外面找好了替罪羊。
“开门。”安楚言简意骇。
为了昼雪的仇,她必须作出决定。那些家伙常年贪赃枉法,不过是时势所需,才将他们留下。
子夜香灰在青铜博山炉里凝成鹤影,安楚指尖掠过死囚腕间镣铐,金错刀挑开朱漆封条,里面是他们的供词。
当守牢吏卒嗅到混着曼陀罗的鹅梨香时,她衣袍扫过的青砖已沁出胭脂色——那盏掺着鹤顶红的醒酒汤,正映着天窗外残缺的螭纹玉扣。
“大人,安心上路。”
她将浸透沉速香的罪状塞进囚犯齿关,火折子舔过剩余的文书,那些皱巴巴的、带着血的纸张随火风飘舞。
回到楚国公府的时候,天都要亮了。
裴承影斜倚在她房间的桃木卷草纹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书页,垂眸看向她,似乎还能看到眼底略带倦意的湿润。
橙黄的烛光透过茜纱窗,在她雪色颈间晕开薄红,像极了夜晚降临之际划过天空的晚霞。
“阿楚这双手,杀人时利落得很,调香也是缠绵。”他侧过身,故意将茶盏碰翻,澄碧茶汤洇湿了安楚刚写好的香方上。
冰纹瓷片映出她骤然收紧的指尖——那里还沾着方才处置罪犯时的血渍。
他怎么过来了?难道也一夜没睡?
安楚合上门,几步走了过去,抓起素帕按在他襟前,力道大得像是要给伤口止血:“国公又饮茶了?三更半夜不睡,到我房间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