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纳德用力捂住嘴才没有尖叫出声,他死死盯着窗户,此刻,玻璃上已经落满了黑色的痕迹,缓缓流动的粘液里,无数只眼睛正不怀好意地向屋里窥探。
长满眼睛的蛞蝓,如果蛞蝓也能爬上二楼窗户的话。
看不见我,它看不见我,莱纳德在心里告诉自己,但那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即将崩溃的歇斯底里,因为即便屋里没开灯,也并不是一团漆黑。
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些眼睛惨白的眼睑和颤动不休的黢黑瞳仁。
小心翼翼地,莱纳德把屁股从椅子上抬起来,僵硬的膝盖发出一下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听起来犹如一声巨响,莱纳德屏住呼吸,浑身立刻绷成了一块铁板,不敢稍动。
好在那些眼睛仍是各看各的,显然动态视力不佳,黑色的淤泥一开始还像是雨点那样落在窗玻璃上,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小小的沼泽,把窗户整个覆盖住了,而且还在顺着窗框缝隙缓缓渗进来,仿佛是代表大英女皇陛下税务海关总署来课征窗户税的 。
莱纳德慢慢向门口挪动,谢天谢地,软底的波斯拖鞋在石板地上幸运地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尽管不到三十秒后他就又要为没有穿那双靴子而后悔不迭了。
右手终于碰到房门把手,莱纳德精神一振,极小心地扭动把手,一点一点地把门向后拉开,同时眼角余光还不忘盯着窗户,生怕那些眼睛注意到他。
真的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幸运女神一定是格外眷顾于他,莱纳德把门拉开足够一个通过的缝隙,忽然间想起桌上那张报纸,以利亚一定不能看到他在上面写的东西,绝对不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可直觉告诉他,只有这样才是对的。
他会告诉以利亚的,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桌子离门不远,莱纳德却仿佛花了一个世纪才走回去,每一步他都觉得那些眼睛看到他了,从窗框里渗进来的淤泥更是已经顺着墙淌到了地板上,正缓缓朝床角漫延过去。
手指终于碰到了报纸,莱纳德两只手都伸了过去,生怕抬起报纸时发出声响,他抻住纸张两边,幸好报纸足够新,顺从稳当地被他端了起来。
一步,两步,三步。
莱纳德退到了门边,狭窄的门缝眼下似乎成了个问题,鉴于他两手端着报纸,横向距离比刚才要大了不少,不过好在也不是没法解决,莱纳德慢慢把两手向中间合拢,只要他足够小心,就能把报纸对折起来。
忽然,“叮”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从报纸间滚了出去,跌到了石板地上。
是折断的铅笔芯,那个不足一厘米长的小玩意落在地上,像个迷你手雷似的,咕噜噜朝床角滚了过去。
恰巧滚到了淤泥里,“咕嘟”,黑泥冒起一个气泡,把笔芯吞了进去。
莱纳德嘴里不自觉发出“嘶嘶”的吸气声,很轻,但听在自己耳朵里却犹如惊雷,他慢慢抬头,把目光从床角淤泥转向窗边,在那一瞬间,他头脑里逼真地闪过一幅画面,窗户外面除了烦人的夜雨什么都没有,等他再一低头,就会发现地板也是干净的,这一切都是他大惊小怪,自己吓唬自己。
然后他抬起头,窗户外,所有的眼睛都在看他,一眨不眨。
莱纳德夺门而出,他很高兴自己忍住了惊叫,但伴随着卧室窗户被撞碎的巨响,他怀疑用不了几分钟洛克伍德太太就要举着蜡烛来兴师问罪了。
不过眼下房东太太只能占据莱纳德百分之一的注意力,他只有一个完整的念头,在脑子里听起来简直震耳欲聋——
快逃!
莱纳德全速冲向楼梯,因为扑得太猛撞到了扶手上,他顾不上觉得疼痛,三步并作一步,顺着台阶跳了下去,最后一步差点把拖鞋甩飞出去,他右脚重重落在大厅地板上,一阵钝痛从脚后跟直蹿上膝盖,差点跪倒,他右手紧跟着在地上一撑,左脚跟上,借着前冲的惯性朝大门狂奔过去。
身后,粘稠液体冒泡、流动的声音简直无法描述,不用回头莱纳德也知道,那被诅咒的东西追上来了,不管它是什么。
大门没有上锁,莱纳德整个人撞在门上,下一秒就发现自己站在了马路中央,他来不及辨明方向,喘了口气便狂奔起来,四周雾气涌动,就算想辨认方向恐怕也做不到,地上的积水把拖鞋浸得湿透,但还顽强地挂在他脚跟上,在石板地上踩出“呱唧呱唧”的声响。
那东西还跟在后边,紧追不舍。
带着湿气的风从莱纳德耳边呼啸而过,空气中有种说不出的臭气,不管伦敦的地下水道工程如何被称为工业世界第七大奇迹,此时此刻都还只是个急需变现的设想,那些肮脏的东西从270万城市居民的马桶和泔水桶里倾倒进泰晤士河,然后附着在雾气里,黏在人们的皮肤和发丝上,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