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的春风从玻璃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夹杂着雨水。
白妤紧紧闭着眼,依稀感觉到眼角沾了雨。
两个小时后,公车响起提示音:“前方即将到达终点站——栀花镇,请乘客准备下车。”
白妤缓缓睁开眼。
天已经完全黑了,镇上的商户早早关了门,雨天没有行人,只剩几盏昏黄的路灯屹立着。
白妤赶上了8点前最后一班路过沁芳路站的公车。
她的家就在沁芳路站的边上,过桥,绕过河流,走三分钟就能到。
雨还在下,到站后,白妤慢腾腾地拖着步伐走了回去。
一整排沿河岸的乡村建筑中,后门口正对着三颗高挺水杉树的二层楼房就是她的家。
一楼客厅的灯还亮着。
白妤一路走来,街坊邻里的狗听到脚步声,接二连三开始嚎叫起来,认清是熟人后个个摇起了尾巴。
像是种感应和提示,那头在屋里等着的白袁知道白妤回来了。
他推开门出去迎。
老旧的深棕色铁门发出长长的一声‘咯吱’,尾音落下的时候,院子里的白妤和他两两对望。
白袁哎呀一声,招手说道:“下雨了怎么不带个伞,平常出门天气预报不看的?快进来,发你微信又不回,你早说我就去车站接你啊。”
白妤沉默回应,别过眼,进了屋。
白袁一瘸一拐地跟了过去。
不等白妤整理自己,他看着两手空空的她,询问道:“让你带的烤鸭呢?我都和你说健成伯伯说好了,你没买么?”
白妤站在客厅的吊灯下,从头到脚都是湿漉漉的,头发上的露珠密密麻麻地蹲在发丝上。
她依旧回避着白袁的眼睛,淡淡道:“没买。”
“你不买你就说一声,这搞得我等会还要跑一趟去说,做不到的事情就别答应别人。”
“哦。”
“你这孩子,那我说的相亲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这次的条件比之前的都好,你还挑?爸爸把你养这么大,你能不能听点话?”
白妤这才看了他一眼。
白袁年过半百,但保养得很好,哪怕不出去工作,整天在家也是衬衫西裤得穿,冒着油光的皮带往腰上一扎,整个人精神气十足。
白妤神色疲倦,似想说些什么但又累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白袁继续重复那些话,喋喋不休。
白妤长吸一口气,准备绕过他先上楼找件衣服换,却被白袁拦下。
白袁严肃道:“爸爸在和你说话呢,你听到没?你说说我哪一点不是为你考虑,哪有女孩子三十了还不结婚,说出去别人都要笑话。你知道街坊邻里已经怎么说你怎么说我了么,我走出去有时候都觉得丢人,这些年为你结婚的事情我也是操碎了心,你却——”
“够了——”
白妤屏住呼吸,用力打断他。
紧接着她拿出手机,找到他的微信号,转了一万块。
转完,她举起手机给他看。
她轻声道:“我今天回来就是想正式地再告诉你一次,我不要相亲,我没兴趣。请你不要再和我说那些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给你转钱。这些年,我应该还清了吧?”
白袁抿着唇,皱着眉,盯了她几秒,不满道:“你以为爸爸是要你的钱?我现在是和你说钱的事情吗?”
“难道不是吗?让我嫁人是为了你自己的面子,找有钱的嫁是为了你以后的生活保障,有哪一点是真为了我?”
她的声音不大,始终轻慢且摇摇欲坠。
白袁丝毫没有察觉,自顾自地开始讲道理:“是,我现在没办法挣钱,得靠你给生活费养,但平心而论,你给的那点钱算什么?我更多的时候是在拿自己以前攒得钱养自己。而且赡养我,帮衬我,是你作为子女的义务。我也是很辛苦才把你养这么大,这么好的!找个条件好的结婚不止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你为什么总是不懂我的苦心?小妤,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什么样?
她变成什么样了?
她也很困惑。
她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
白妤错开白袁,目光落在白袁身后的玻璃窗上。
老式的绿色玻璃窗在灯光的作用下倒映出她的样子。
她扎着和从前一样的马尾,穿着和从前差不多的T恤,背着和从前相似的帆布包,但她却不再是从前的样子。
她看着这样的自己,心底由衷地觉得悲哀。
白袁见她沉默,便觉得自己说得在理,推了一把白妤。
他拔高声音道:“你不用用这幅样子对我,你根本不懂作为父母的苦心。我知道你,你就是那时候谈了个男朋友,那边姓杭的那户人家嘛,叫什么杭臣是吧,到现在还忘不了人家是吧?所以这个男的不要那个男的不要。好好的一个小姑娘,人生路那么长,干嘛吊死在一颗树上。死了的人就该学着忘记!”
沉默许久,疲惫许久的白妤忽地猛烈一抖,她不敢相信地看向白袁,呼吸都不自觉加快了几分。
一些往事翻江倒海袭来。
记忆碎片锋利的棱角几乎将她划得遍体鳞伤。
白妤咬着牙齿,竭力克制住自己。
但胸膛的起伏早就出卖了她。
她颤着双唇反问:“死了的人就该忘记?所以你也把妈妈忘记了是吗?”
白袁一噎。
白妤:“我没想一回来就这样和你吵架……我已经有一年多没回来了吧,你有想过我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吗?我今天为什么又回来吗?”
白袁要接话,似要反驳说教,但白妤也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她快一步质问他:“你总说你辛苦把我养大,这些年我给的钱还不够还吗?从小到大,你在我身上花过多少心血?”
她往后退了一步:“我还清了吧?我还清了……我不欠你什么的。你要是真的想为我好,就别这么对我了。我要走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回来了,没什么事别再找我,求你了。爸爸。”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已颤栗不止。
爸爸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她所有力气。
白袁一愣。
只有他们彼此知道,这声爸爸有多陌生。
白妤很多年没这么喊他了。
他因此变得哑口无言,第一次心里头空荡荡的,什么话也挤不出。
但下一秒,他又恢复成了往日的神情。
白妤不想再听他说任何话,她攥紧包,头也不回地冲进雨夜里。
隔壁人家的狗听到动静又胡乱吠起来了,听清脚步后没了声。
只留下沙沙的雨声。
白妤一口气跑到公交站,上方窄窄的遮雨棚为她勉强挡住一点风雨。
但春天雨夜的潮湿微冷还是从四面八方侵入。
白妤站在风里,整个人颤栗不止。
雨水顺着发丝贴着脸颊流淌,汇聚在下巴处,不停滴落。
她空洞地望着前方无边黑夜,心底的酸涩快漫出喉咙口。
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做到几十年如一日地没心没肺。
而她为什么明知道他是这样的人,那时候却还想再相信他一次。
今天,她还妄想能平静地和他把话说完。
白妤痛楚地闭上眼,手紧紧揪住帆布包,里头的一份心理诊断书也因为用力而变得褶皱扭曲,最终以纸张的韧性和生硬触感回馈给她。
她无法忽略。
并且这再一次提醒着她,今天的她有多可悲。
可明明在很久以前,她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她健谈爱笑,珍惜每一天醒来后这个世界的不同。
那时候,妈妈和杭臣也都还在。
死了的人就该忘记吗?
不是的,不应该忘记,她也从来没有忘记过。
她记得妈妈戴上栀子花后笑起来的模样,记得妈妈最爱唱的歌,记得妈妈在她长大后依旧牢牢抱着她的感觉。
她也还记得杭臣。
他说:“我叫杭臣,你叫什么?”
他说:“我的梦想是环游世界,如果你愿意,咱们以后可以结伴而行。”
他说:“喜欢。喜欢得要疯了。但我会死。”
他说:致我最最最最最可爱的小白,我首先要说一句电视剧般的开头。等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见到他那天。
那天她一抬头就看见了他,他背着光,眼含笑意地正瞧着她,在她狼狈想逃时,他却和老师说:“我想和她做同桌。”
小少年手指一指,指向那个从来被当做透明人的她。
他说:“我叫杭臣,你叫什么?”
过往种种还历历在目。
鲜活得就像在昨日。
可是。
可是怎么一转眼,妈妈已经走了七年,杭臣已经走了十年。
白妤紧闭着眼,死死咬着唇,却扔挡不住满腔的疼与涩。
不知不觉,眼泪已经盈满眼眶。
一行又一行,悄无声息地流下。
这就是她曾经无比期盼的长大吗?
失去杭臣,失去妈妈,现在失去自己,就是她曾经无比期待的长大吗?
雨变大了,噼里啪啦顺着风落下。
白妤抱着包蹲下,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间,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地痛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