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常对于第一次的感知印象深刻。
许多年后白妤还能清晰记得第一次感受到奶奶的厌恶,第一次看到妈妈掉眼泪时心里的五味成杂,而对于第一次见到杭臣,也是如此。
在见到杭臣之前,白妤两年的小学生涯不算好过。
一个人挤着大部队去食堂吃饭,每天和不认识的其他年级的学生拼桌吃饭;在漫长空荡的无休时间里自娱自乐;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抬头看云看鸟,被老师批评不专心;成绩严重偏科,但也没偏出个花来,语文英语不上不下,数学卷子常常空一大片。
每次家长会,班主任都会和江雪梅说:“白妤是个很安静的女生,人其实是聪明的,但是就是不用心。”
白妤也不知道怎样才算用心,怎样算不用心。
她偶尔也羡慕尖子生,他们的大脑仿佛与生俱来就是不同的,轻轻松松就听懂了老师说的天文数字,再轻轻松松写下答案,得到一个鲜艳的一百分。
她偶尔也担心江雪梅骂她。
成绩不好都是要挨骂的,隔壁的大哥哥从小就是被骂大的。
但江雪梅却一次都没有说过她。
还记得有次家长会,是个春天。
白妤游离在教室最近的操场上,趴在花坛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小草,注意力都放在了正站在教室门口交谈的江雪梅和班主任身上。
不知道班主任说了什么,江雪梅脸上肉眼可见的尴尬起来。
结束后,江雪梅骑车带她回家。
她又长大了一些,坐在自行车后头,开始觉得后座咯骨头,左动右动。
江雪梅很艰难地稳住自行车,提醒道:“别乱动啦,等会要出事的。”
白妤忍下不适感,小声问她老师说了什么。
江雪梅无奈一笑,说:“老师说你很好很聪明,就是还不够用心。小妤,你上课经常开小差吗?”
白妤瞥向地上的影子,妈妈的长发飞舞着,而她的短发像一根根刺。
她没了声。
江雪梅第一次做妈妈,对于育儿心里没有谱,总是告诉自己走一步是一步吧。
她开始给白妤灌输一些道理。
“读书是有点累的,要专心用心了才能学好,我们,只有读书读好了以后才能生活得好一点。”
白妤如大多数小孩子一样,听进去了,但是听不明白。
她收回视线,脑袋往江雪梅腰上一撞,闷闷道:“我知道了……”
但心里想的却是,等路过栀花镇的中心和T字形路口,再路过卖沙子的地和废弃的小学,再在绵延的水杉树下骑一会就能到家了。
回家就好了。
而江雪梅选择了给孩子空间,没有再多说。
她内心祈祷,白妤能自己多思考学着长大。
因为她能教给白妤的英文单词,只有三个——apple、banana、Orange。再过一年,数学题她就要看不懂了,认识的汉字也有限。
但眼下,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江雪梅蹬自行车的步子轻快起来。
她问白妤:“等会回家吃鱼好吗?隔壁婶婶给了一条鱼,有鱼籽。”
白妤沉下一口气,仰头笑起来,稚嫩的声音在风中飘扬。
她大声说:“我要吃红烧的!”
江雪梅也笑,说:“好好好,红烧的!”
“那妈妈骑快一点,我饿了。”
“那妈妈快一点。”
江雪梅卖力蹬着。
拐进T字形路口,是个下坡路,自行车顺着惯性一路往前。
江雪梅放松自己,由着惯性带他们往前飞。
正值温暖的春天,两侧的栀子花在一阵雨后纷纷绽放,洁白的花骨朵儿望不见尽头,空气里满是浓郁芬芳。
母女俩不约而同深吸了一口气,眉眼微微上扬。
白妤还听到江雪梅在轻轻哼唱歌曲。
“太阳下去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
“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这首歌不久前音乐老师教了,白妤也会唱。
她晃荡着细瘦的小腿,接着江雪梅歌声往后唱。
“别的那呀哟,别的那呀哟,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她就知道,回家一切就会好起来。
她总是忍不住在课上幻想,还有几节课就能放学,放学回家后又要该点什么,在日落之前,在妈妈饭做好之前,这段明亮自由的时间应该做点什么。
而今天白妤决定——她等会要扮演一个音乐老师教大家唱歌。
虽然她的房间里没有‘大家’,只有几个旧娃娃。
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白妤迎来人生的转折。
见到杭臣的那天是小学三年级开学一周后的周一。
无聊且漫长的周一。
夏末初秋的余热包裹着小小的栀花镇,上上午第三节的体育课时太阳已高高挂起。
体育老师象征性地锻炼他们一下后喊了解散。
那年的操场还没灌上塑胶,中间那圈儿是泥地,经大家长年累月的踩踏,中间部分被压得光滑结实,两端到春夏会长出一些杂草。外面那圈儿铺满碎石子,在上面跑步的话鞋里总会莫名出现这种小石子。
这会儿,解散后,白妤走到边上,熟稔地脱下鞋扣在地上倒石头子。
等她穿完鞋,遥遥望去,班里的同学早就分好队伍开始了自由活动。
男生偷偷带了卡片出来在比试,女生在泥地上画了格子跳房子,还有一些结伴坐在阴影处安安静静地说话。
白妤站在原地发呆。
阳光晒在身上,没一会就发烫,她不适地抬脚往脚边的松软小土堆踢了过去。
下一秒,白妤惊讶地发现,小土堆里有只虫!
它的城堡被毁后惊慌失措地躲进洞里。
白妤扒拉了几下洞口,没有找到它。
顺着稀稀拉拉的草地看去,类似的小土堆还有很多。
白妤忽然想起在家时,她在后院也看到过这样的小土堆。
当时江雪梅在择菜,见她好奇,随口说道:“这里面有一种小虫,你要是用边上这个草叶子放进去,就有机会钓出它。”
不过当时她钓了很久,都没有钓到小虫。
此刻,白妤定睛一看,果然,小土堆边上有妈妈说的那种草。
草叶细细长长,像韭菜一样,但比韭菜叶细得多。
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摘了根叶子,专心致志地开始钓虫。
叶子刚放进去,白妤就感受到底下有一股力在扯。
抓准时机,一鼓作气,白妤按压下怦怦怦的心跳,飞速将叶子抽了出来。
但那只虫十分狡猾,也飞速躲了进去。
小孩子较真的天性被激发。
白妤深吸一口气,大气不敢喘地重新开始。
她这幅神秘兮兮的样子很快吸引了其他人。
班里的有一个刚刚大杀四方,手里握着厚厚一叠卡片的男生路过白妤。
他随口问道:“你在找什么?”
白妤回答说:“我在钓虫子。”
钓!虫!子!
新奇的说法让胜负欲爆棚的男生蠢蠢欲动。
他向白妤询问规则和方法。
白妤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知道他,是班里男生中成绩最好的一个,也是最会玩的一个。但白妤和他平常没有什么交集。
这样的情况白妤也遇到过很多次。
她知道,他们都是好人,偶尔也会和她说话,但他们都没有想和她变成一起吃饭一起玩游戏的好朋友。
白妤抿了抿唇,还是将钓虫子的所有如实相告。
男同学听得眉毛乱飞,立刻组织了钓虫子大赛。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加入。
还有一向排斥白妤的两个女同学,始终像公主的周慧文,始终酷爽的徐娇盛。
她们是班里的风云人物,成绩好,家庭优渥,长得也好看。
从幼儿园开始就是这样的存在。
很多女孩自愿为她们服务,跑前跑后,久而久之,无形中形成了一个团体。
她们两个是女王,其他人是下属,后面新加入的是最底层的奴隶。
白妤也曾做过奴隶,那段时间她极度渴望朋友,渴望不被边缘化。
但有一天,她去帮两位公主去灌热水,盖子没拧紧,徐娇盛喝水时热水洒了一身后,团体立刻对她展开了批评和折磨。
徐娇盛坐在座位上高高在上,说:“除非你跪在地上朝我磕头认错,不然就把你踢出去。”
白妤心底很是挣扎,如果被踢出去就没人和她说话了,但如果这样下跪,她不就成为了电视里说的窝囊废?
见她久久不说话,徐娇盛恼了,手一挥,说:“以后她不是我们帮派的人了,作业什么的不要给她看,她说话你们也都不许搭理。”
宣布完,两个下属将她狠狠一推,推出她们的界线。
白妤听到她们光明正大地说她坏话。
“本来就讨厌她,呆呆笨笨的,脑子差的要死。”
“要什么没什么,一天零花钱就五毛,给我们买个汽水都不够分。”
“就是,亏我还送了她一个挂件。”
话落,那人喊道:“喂,你把我送你的挂件还给我!”
白妤从书包上摘了下来。
还给她们后,她走回了座位,静静地坐在位置上。
教室里人声依旧,男生们不掺和女生的事情,没有加入她们团体的女生则有自己的圈子。
从此,她成了一个透明人,每天计算着流逝的课程,期待放学期待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