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时,班级里的小朋友排成一列队,整齐划一地朝园外走。
白妤个子矮,和她的座位一样,排在第三个。
隔着人群,她一眼就看到了江雪梅。
栽种在幼儿园两侧的杨柳树还未褪去夏天的青衣,纤长的柳枝荡啊荡,江雪梅扶着自行车站在树荫下,和别人正聊得开心。
一出大门,白妤便扑向她,喊道:“妈妈!”
江雪梅怜爱地摸了摸她湿漉漉的额角,问道:“今天玩得很开心?头发都湿了。”
白妤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两个小梨涡衬得她纯真可爱。
她爬上自行车后座,双手揪住江雪梅的衣服。
江雪梅脚一踩,车摇摆几下后稳稳当当驶入马路。
她知道,等会会路过栀花镇的中心,然后是T字形路口,再路过卖沙子的地和废弃的小学,再在绵延的水杉树下骑一段时间就能到家。
沿路刚放学的不止她,还有许多不认识的小朋友。
有人比她们骑得快,有人比她们骑得慢。
白妤向路过的小朋友们投去目光。
似乎没有一个女孩子穿得像她一样,她身上这件足球T恤刚刚路过的一个男孩也有。
江雪梅感受到白妤今天的不活泼,有意将声音往向后飘。
“怎么不说话,今天在幼儿园老师教了点什么?和妈妈说说呀。”
白妤回过神,回忆了下今天,一五一十说道:“上午老师带我们参观了学校,还让我们做了自我介绍,排了个队,嗯……我们还午睡了,老师说以后每天都要睡觉的。对了对了,睡醒了有苹果吃,每个人都要吃完。”
“那下午呢?”
“玩游戏,老师说这个游戏叫老鹰捉小鸡。”
“怪不得你头发都湿了,开心吗?是不是比在家开心呀?”
“嗯!”
江雪梅松了口气,夸道:“小妤真让妈妈省心,不吵不闹,妈妈今天还担心你会不习惯。”
得到表扬,白妤也有些小骄傲。
江雪梅又问道:“明天也要来幼儿园,你能做到和今天一样吗?”
“能!”
但是……
但是她不想一直做老鹰。
白妤晚上睡觉前还在想,她不要一直做老鹰。
班里小朋友太多,玩游戏的时候黄老师将他们分成了五组,一组六个人。
她那一组都是女孩子,大家都不愿 意做老鹰,大家又齐齐让她做。
她问她们:“为什么是我啊?我想做小鸡。”
留着长辫的女孩们七嘴八舌地给她答案,但总结下来就一句话:“因为你长得最像男孩,你和我们不一样,所以你做老鹰。”
原本她还想再争取一下,但是老师拍手让大家快速准备好。
随着一声‘开始’,游戏拉开了序幕。
她这个老鹰抓了一下午小鸡,抓到一个,大家还要耍赖说:“不行不行,刚刚我鞋子掉了才被你抓到。”
“不行不行,刚刚我没反应过来。”
“不行不行,重新来。”
身高最高的女孩当鸡妈妈,张着翅膀,眼神坚定,她对后头的小鸡们说:“我们要齐心协力,绝对不能被抓到。”
那一刻,白妤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好像真成了老鹰。
一只盘旋于天空,孤独的老鹰。
可往往,越不想来什么越是来什么。
第一次的游戏规则在大家心里铺了路,所有人都默认,她们这个小组应该由白妤承担一些大家不愿意做的事情,因为她看起来就是个男孩子。
男孩子就是要多照顾一点女孩子的。
老师分配玩具的时候,白妤应该主动去搬过来;画画的时候如果缺了蜡笔也应该由白妤承担这个缺口;用开心果壳做算术时白妤应该做最难的那道。
“因为你是个男生。”
“你就是男生,你的头发,你的衣服,都是男生才穿的。”
“你是男生,你还应该去男厕所。”
一个学期下来,白妤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男是女。
那天,学期末的冬天,终于轮到他们班级上二楼的游乐园玩。
女孩子们快速霸占过家家那块,而男生们将赛车道围得水泄不通。
白妤想当‘妈妈’很久了,她努力往大家中间挤,把手举得高高的,朝老师勇敢说道:“我想当妈妈,我想当妈妈!”
黄老师心中有数,这些女生大多数都轮过一次妈妈了,这次也该轮到白妤了。
黄老师眯眼笑,温柔道:“这次就由白妤当妈妈吧。”
白妤露出洁白的牙齿,圆润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欣喜。
但是其他女生不满地‘啊’了一声,纷纷窃窃私语。
最后红条纹女孩抬起下巴,提出质疑:“老师,白妤没有妈妈的样子,她只能当爸爸。”
其他人见有人勇敢发言后,都附和说:“是啊是啊。”
年轻的黄老师解释说:“每个人都可以当一遍妈妈,要公平,轮流来。”
显然,答不对题。
老师一走,见这个决策没有办法再更改,以红白条纹女孩为首,女孩子们放下手中的婴儿玩具和塑料蔬果,不约而同地离开过家家的区域,走去了平常无人问津的积木区域。
留白妤一个人站在小床前不知所措。
再回神,白妤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大颗大颗的眼泪如珍珠一样落下。
啪嗒——
啪嗒——
眼泪落在她老旧的男童奥特曼运动鞋上。
傍晚放学,和以往一样,江雪梅早早就等在了校门口。
白妤却和以往不一样,她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一阵后才走向江雪梅。
江雪梅正心里思虑着这孩子是咋了,眼一抬,看见黄老师裹着厚重的围巾,一脸歉意地朝她小跑而来。
江雪梅意识到这是出事了,赶紧把自行车推正,搓了搓手,迎向黄老师。
白妤站在江雪梅身边,吸着鼻涕。
江雪梅:“黄老师,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是……是小妤闯祸了吗?”
黄老师:“没有没有,小妤一直很乖巧安静的,是今天因为玩游戏角色分配问题,其他女孩不满意,和小妤产生了隔阂。我已经批评过她们了,小妤受委屈了。晚上还盼您好好安慰一下小妤。”
黄老师原以为家长会松口气,却没想到江雪梅神情比刚刚还绷得紧。
但顾着情面,江雪梅还是客气一笑,谢过后领着白妤回家了。
路上,冷风似刀片一样刮着脸。
江雪梅为了让白妤听清她说的话,把围巾扯了下来,忍着凛冽的风,柔声问道:“刚刚老师说的是什么委屈?你愿意告诉妈妈吗?”
白妤像只受伤的小狗,小手被不分指的棉手套裹着,丧气地垂在两侧。
大衣的帽子套在头上,被围巾裹了一圈又一圈,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低着脑袋,额头抵在江雪梅的腰处,一言不发。
直到到了家,少了风霜摧残后,眼眶红红的白妤才脱口,把事情告诉江雪梅。
还未等江雪梅安慰,白妤仰起头,不解地问道:“妈妈,我是女孩吧?我可不可以像她们一样,留长长的头发呢?我还想穿裙子……”
江雪梅眼眶也红了,几次欲言又止。
“妈妈?”
思忖许久,江雪梅摸着她脑袋说:“那现在开始留长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