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薄雾散去,天光大亮,沉闷的光线穿透整个病房。
光落到杭臣身上时,他仿若在噩梦中找到出路一般猛地睁开眼睛,瞳仁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不知所措地颤动了几下。静止三秒后,又如劫后余生一般,身躯开始贪婪地吸取新鲜空气,胸腔随着急促起伏。
被架空的意识这才一点点回来。
与此同时,许多模糊的,杂乱的画面一股脑地重新涌入大脑,来回剧烈碰撞。
高烧带来的昏痛感在碰撞中苏醒,像是有千百知蚂蚁在啃食神经。
一时让人分不清现在是现实还是梦境。
直到瞳孔渐渐聚焦,眼前的白色向四周不断蔓延,向大脑呈现一个完整的空间。
白色的墙壁,带有透明玻璃板的木门,标准的病床床位。
杭臣反应过来,这里是医院。
他闭了闭眼,吃力地回忆自己怎么会在医院。
霎那间,所有记忆倾泻而来。
周五晚上和白妤道别——回去后发了烧——早上流了鼻血……再然后,应该是张丽娟带他来了医院。
这种明确在现实世界的感觉令他急促的呼吸缓和下来。
紧绷的身躯也跟着放松下来。
那颗沉寂一夜的心脏也终于开始正常跳动。
但下一秒,熟悉的翻江倒海的感觉席卷了胃部,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用尽所有力气撑起身体侧向床边。
很久没吃东西了,吐不出什么。
只是酸水里混着浓稠的血。
胸口下部处又在隐隐作痛。
杭臣看着地上那摊几乎可以用血水来形容的呕吐物皱了眉。
他滚了滚喉咙,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随着唾液滑入喉咙的是浓重的血腥味。
是牙龈出血了。
就在这时。
吱——
病房门突然被推开。
杭臣抬头望去,和站在病房门口的张丽娟和杭大勇四目相对。
仅一眼,杭臣的眉头忽然一跳。
一种不太好的感觉涌上心头。
如果没记错,一周前他和父亲通过电话,杭大勇明确表示工作太忙年前无法回来看他们。
而现在,现在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今天又是周几?但肯定不会是周一了。
夫妻俩站在门口,看着满身虚汗又吐了的儿子都像被抽了魂一样,木讷地呆在那儿。
张丽娟率先反应过来,泪花在眼里泛起,但等她快步走近杭臣时眼泪被她压了下去,她扬起一个微笑。
她说:“是不是刚刚才醒?刚刚爸爸妈妈在外面讲话,听到病房里有动静就知道你醒了。是不是还有点恶心反胃?医生说最近流感,发烧的人太多了,要好好注意。”
她边说边扶起杭臣,让他慢慢躺下。
顺带抽了一些纸把地上的酸水擦了个干净。
杭臣没有回答,侧眸看了眼边上空着的好几个床位,然后把视线落在还站在门口的杭大勇身上。
他也笑了一下,苍白的嘴唇微动,很轻的叫了一声爸。
心事沉沉的杭大勇身子忽然一颤,连应答的声音也颤了起来。
恍惚间,他想起自己也应该像妻子一样学会伪装,双手不自然地摸了抹裤袋又在自个儿脸上摸了一圈。
在找什么?他不知道。
于是干笑了两声,一步步走向儿子。
价格不菲的真皮皮鞋踩在医院的大理石砖上,声音脆亮又沉重。
等他走近,杭臣忽地发现,凛冽的十一月,他的父亲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西装皮鞋,连件大衣都没有。
这样的装扮只有在杭大勇开会的时候才有。
杭臣还是问了出来。
他说:“很急地赶了过来吗?我没事,只是发烧。”
杭大勇望着杭臣的眼睛,一阵酸涩快从嗓子眼顶出,但被他强行憋了回来,又是咬牙又是顶腮帮子,好一会,他深吸一口气,笑着回答说:“是你妈说你晕得快醒不过来了,所以我会还没开完就定了最近的机票飞了过来。我下飞机都腿软了,乘务员扶着我下的。我当时电话里听你妈哭,我心想,完蛋了,我儿子要是有什么事情他娘的我万贯家财谁来继承?我一辈子白干!到了医院一问,害,就是发个烧。所以我这……这不是……”
张丽娟低下头道:“都怪妈妈不好,妈妈不太会照顾人,都怪妈妈不好……”
杭臣看着张丽娟布满红血丝的双眼,轻轻笑道:“妈,我没事,我可能是这几天降温着凉了,是我自己不好,没多穿件衣服。”
杭大勇搂过张丽娟,紧了紧她的肩膀,爽朗道:“好了好了,不就发个烧嘛,搞得像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好自责的。你都一天一夜没休息了,眼睛都熬肿了,反正现在臣臣醒了,也没啥事,要不你先回家睡一觉吧。”
张丽娟说:“我晚点回去,我再陪陪臣臣。”
杭大勇:“你听话,你现在打车回去睡觉。”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相信我。”
夫妻俩对视一眼,张丽娟情绪险些没有控制住。
杭大勇瞧出她的摇摇欲坠,搭在她肩上的手再次收紧,说:“放心,我强着呢,也会照顾好儿子的,你好好照顾好你自己我心里就没什么惦记的了。”
张丽娟别过头,缓慢地点了点头,稍微平息后她拿过小包快步离开。
走到病房门口时,杭大勇却突然叫住她。
张丽娟哽着喉咙回头。
杭大勇叉腰做了个飞吻,“放心吧,老婆。”
张丽娟这才勉强笑了一下。
等她走了,杭大勇轻轻在床边缘坐下,怜爱地看着杭臣,粗糙的手掌划过杭臣汗湿的头发和额头,轻笑着骂道:“臭小子,搞得老子紧张一晚上。现在终于把你妈支走了,想吃点什么,爸给你去买。差点就要吃你妈做的毒饭了,怎么样,爸爸够意思吧!”
杭臣假装配合,弯唇笑道:“还好有你,老爸。”
幽默的话语,逗人的语调,一家人见面,让这个沉闷的早晨畅快了些。
虽然几分钟前。
杭大勇和张丽娟还在病房门口克制着声音争吵。
一切要追溯到周一的晚上。
是几点,张丽娟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她在病房门口呆坐了很久,眼泪一行接一行地流下,怎么都擦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