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白妤回到家后和江雪梅一五一十地说了事情全过程。
她坦然地,不再恐惧担忧地道出被霸凌的秘密。
反倒是江雪梅,听得拿筷子的手直哆嗦,脑海里断断续续闪过许多白妤小时候的事情。
她当时刻板地认为小孩子哭是正常的,在学校有些不开心也是正常的,也刻板地认为小孩子是没有心事的。
可小孩子怎么会真的什么都不懂呢?
她曾经也是小孩,五六岁的年纪已经能懂得家里的矛盾,七八岁的年纪已开始帮着家里减轻负担。
原来,上了年纪后,看待生命会变得傲慢。
江雪梅一点胃口都没了,放下筷子,双手紧紧握住白妤双肩,眼睛通红地问道:“怎么不和妈妈说呢?为什么一直不和妈妈说?怕妈妈不理解你吗?妈妈不会的,妈妈一直都是理解—”
白妤见江雪梅眼眶里的眼泪摇摇欲坠,立刻举手发誓打断道:“妈!我不是!我只是……以前不知道怎么说,交朋友这种事情大人是帮不了的。况且后来有杭臣和我做朋友,我发现,朋友在精不在多。现在很好啊,我和班里同学都处得不错,他们都很好,不然这次也不会为我出头。妈妈,现在我更加坚信,我没有错,交朋友就应该是这样的。”
江雪梅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无论现在的白妤多么坚强强大,懂得多么多的道理,她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血肉,是她用尽生命开出的花。
她一把把白妤揽入怀里,一遍遍地轻抚她的后脑勺,在慰藉女儿也在慰藉自己。
幸好,幸好她的小妤现在平安无事。
第二天上午,几位家长在教导处相聚。
白妤不知道老师会说什么,但无论老师怎么说,她知道妈妈一定会站在她这边。
课间时分,从他们的教室后窗望去,教导处的门依旧紧闭着,说明会谈还没有结束。
班里同学有意无意地都朝白妤投去目光。
马盈薇和姜素忧心忡忡地问道:“小妤,你妈妈昨晚没有说你吧?会不会真的要给你记处分啊,这个如果被写进档案袋是要跟随一辈子的。”
白妤摇头说:“我没有错,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在事实面前,应该人人平等。
老师应该以敬重相待,而不是以畏惧相避。
她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杭臣,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你知道吗?
中午最后一节课结束,铃声响起,白妤看见教导处的门终于敞开。
她打算去找一下江雪梅,却一出教室门就看见江雪梅已早早等候在楼梯口。
冬日暖阳和煦柔和,江雪梅站在被阳光照到的地方,远远地看着她,对她笑。
白妤突然发现,不知何时,江雪梅有了衰老的痕迹。
她笑起来眼角有了细纹,不加粉饰的脸庞不再饱满有光泽。
就连十几年如一日不曾变过的发型,都染上了几丝岁月痕迹。
这些变化仿佛是一瞬间出现的。
但现在眼前的江雪梅又有说不出的年轻味道。
白妤木讷地一步步向江雪梅走去。
等和江雪梅面对面,挨得极近时,白妤忽然明白,此刻妈妈的年轻感觉来自哪里。
江雪梅的笑是轻盈没有负担的,就像几年前她说起自己年轻时的光景时那样。
她的笑容来自她自己,只为自己,不为别人。
江雪梅拍拍白妤的肩膀,说:“走吧,妈妈和你班主任打了个招呼,说和你在校外吃个午饭,可能午自习不上了。”
“去校外?”
“对啊,今天想吃什么,妈妈都请你吃。”
顺着人流,母女俩慢慢往外走。
在吃饭的过程中,江雪梅绘声绘色讲完了在教导处的情景。
徐娇盛那边家长来的是妈妈,穿着打扮高贵典雅,但面向一看就是个刻薄的。
陆潭那边来的是爷爷,一把年纪面对这种场景十分拘谨,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在主任阐述完事情后,立刻做出激烈反应的是徐娇盛的妈妈,她拒绝承认自己女儿的言行。陆潭爷爷则是使劲道歉,为自己孙子参与打架这种恶劣行为。
白妤听得好奇,问江雪梅:“那妈妈你呢?”
江雪梅像个孩子一样,骄傲地扬起眉毛,温柔道:“妈妈当然要为你讨回公道。但因为小时候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老师也不能凭一面之词下判定。但!这次那位徐同学说的话同学们都听见了,是有人证的,他们抵赖不掉的。所以妈妈要求下周一在你们全校反省的时候,那位徐同学要公开和你道歉。”
白妤:“那她们同意了?”
江雪梅:“一开始当然不同意,是你们那个教导主任说服她妈妈的。”
白妤淡淡一笑,想了想说:“那她道歉的不止是我,还有杭臣,还有我们班的同学。”
周一,教导主任说到做到,真停课了一天。
全校师生汇聚大操场,让他们两个班的学生挨个上升旗台反省,还给配了话筒。
场面之宏大,历史之搞笑。
差不多等十个同学上去读写的反省信时,底下的人就没了耐心,开始坐得东倒西歪,高年级有的人直接躺平睡觉。
直到,五班结束反省,轮到四班开读,直到徐娇盛作为班长第一个上台,直到她又是不带诚意的道歉。
白妤霍地站起来,坚定地,高声质疑道:“道歉应该加上人名,我需要你重新向我,向被你辱骂的同学重新道歉!”
新鲜狂妄的插曲顿时让操场沸腾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起哄声 。
江应和教导主任脸色变了变,一个朝白妤使眼色,让她见好就收,一个朝徐娇盛使眼色,暗示她重新道歉,不要再生事端。
徐娇盛挤出一个笑,握着话筒,咬牙切齿道:“对不起,白妤,我不应该不礼貌地和你说话,不应该拿小时候的事情嘲笑你,不应该说你的朋友是有病的。对不起,杭臣,对不起姜素,对不起马盈薇。对不起,整个五班的同学,是我不恰当的言论引发了这次事情。”
底下人的又再次起哄,各班老师低声呵斥安静。
散场时大伙儿的视线有意无意落在她身上,人群中偶尔爆发出几句台湾腔的话:“同学,你超勇的!”
是啊。
她好勇敢啊。
可是怎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
这应该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吧?
怎么高兴不起来呢。
此后,日子又恢复成以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