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多,天色已暗,病房内冷白的光像一滩晃着水花的沼泽,悄无声息地吞噬着所有可能。
杭臣睁开眼那一瞬间,瞳孔的聚焦跟不上,眼前是无底洞一般的黑,摸不着边际的感觉催生出人的本能。
他下意识喊了一声妈。
可这一声妈妈也用尽了他的力气。
整具身体为调动他的需求奋力工作,温度升高,溢出的汗水迅速渗透他的病服。
他呼气吐气的动作变得密集,盖在脸上的氧气面罩被喷出的气息染白,又迅速消失。
他的听觉搜罗着声音,但传递给神经的只有自己浓重的呼吸声,还伴随着类飞机起飞时的轰鸣声。
一分钟后,这个世界才宁静下来。
杭臣躺在煞白干硬的床上,单薄的身躯随呼吸起伏,无神的眼珠左右漂浮,色彩逐渐一寸寸填补他的视觉神经。
他开始能听到周围的声音。
是父母在小心翼翼地喊他名字。
他们也仿佛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的游戏,哀切地喊道:“臣臣。”
“臣臣。”
“臣臣……”
熟悉的开场,熟悉的感觉。
这是这一个多月来第几次从鬼门关溜一圈回来,头疼欲裂,杭臣无法细数。
记忆中,和这段感受重合度最高的是三年前第一次高烧那回。
不过好在,与当时情况不同的是他现在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发生什么,那条令他恐惧的未知道路,令他生出希望又故意捉弄他的命运之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杭臣看清眼前的父母后,剧烈跳动的心脏卸下防备,供给正常的生命体征。
他破天荒地笑了声,薄弱的笑声在杭大勇和张丽娟耳里却是震耳欲聋的。
二人不约而同地止了声音,眼里露出几分不可思议和后怕。
杭臣张了张嘴,声音轻到需要人俯耳倾听。
杭大勇以为他有什么需求,靠过去,挨得极近。
他听到杭臣气息奄奄道:“还活着……真好啊……”
不是自嘲,不是自我放弃,是被这些情绪折磨过后,凌驾于上的最后的平静庆幸。
庆幸自己还有机会醒来,因为他还没有一些事情没有做,有一些人还没见。
也许,比起刚开始发现自己复发时的崩溃与埋怨,到此时此刻,杭臣觉得应该自己要去感谢,感谢上天偷赐给他三年生命,感谢它给了道别的机会。
杭大勇侧着脑袋,听清杭臣的话后动也不敢动,他僵持在那儿,心里翻江倒海,做了半辈子小老板,和那么多人觥筹交错语言聊天,如今却对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讲不出一个字。
伫立在一侧的张丽娟不明所以,焦急地看着他们。即使昨天她已新生绝望,但杭臣的苏醒还是让她寸草不生的心上生出了一缕春风。
活着,只要活着,一切就没有那么糟糕。
张丽娟上前一步,抵在胸前的手攥成拳头,关切地问道:“臣臣,你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老公,你傻愣着干什么,快叫医生,臣臣刚醒,得让医生检查一下!快啊!”
张丽娟解救了几乎要窒息的杭大勇,他不忍再看儿子一眼,果断按了呼叫铃,像是怕护士那头无法及时听到一般,他快步走出病房去寻值班的护士与医生。
几十秒后,乌泱泱一群人赶了过来。
他们将杭臣围得水泄不通,精密检查,精准记录。
半响,医生收了瞳孔笔,把杭大勇叫到一侧。
好消息是杭臣苏醒的时间较快,检查下来也无异样,因为有许多病人苏醒后会有各种后遗症,但杭臣都没有。
坏消息是这并不代表他会好。
医生也说出了这一个多月说的最多的话:“要做好准备。”
夜渐深,杭大勇再也无法拼凑出笑容,他恍惚地站在原地。
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浮上心头。
还记得,刚把杭臣送来的医院时,他们没被打倒,满怀希望。
而杭臣,是被打倒的那一个。
他高烧醒来后,问的第一句是:“是不是复发了?”
他们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杭臣鲜少地发了脾气,厉声质问,是不是复发了。
他们的沉默就是答案。
那几天杭臣不太说话,其他的事情他也不做,他只是透过窗户遥望远方,看凛凛寒风吹走秋天最后的一点儿色彩,看草木不生的冬天如约而至。
也就是这几天,他们从满怀希望到惊觉情况恶劣,陷入矛盾的自我安慰中。
而杭臣,却比他们都平静。
他要回了自己的手机,偶尔用此打发时间。
他和他们正常说话,正常微笑。
杭大勇不由地想,是不是,那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所谓的准备。
杭大勇扶着大腿,在靠门口的小沙发上缓缓坐下。
病床那边帘子半拉着,似一道天然屏障将他们父子隔开。
杭大勇双手交叉抵在口鼻处,深吸一口气,呼出时眼泪已流下。
病床那头,张丽娟一会帮他掩被角,一会倒一杯他不需要的温水。
杭臣看到忙里忙外的母亲耳鬓有了几根白发。
他忽然想起年幼的时候,他妈妈最喜欢烫蛋卷一般的头发,画上柳叶似的眉毛,戴上白菜颜色的翡翠镯子,打扮好后像民国时期画报上的人一样。
原来课文里的从不骗人,感知到父母的衰老都是从这一缕突兀的白发开始。
他又想起妈妈苦练多年却始终没有进步的厨艺。
张丽娟感受到杭臣似有需求,轻声细语道:“怎么了,臣臣?”
杭臣喊了声妈。
张丽娟弯下腰,“你说,妈妈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