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大勇在楼梯间打完电话后,不合规矩地点了一支烟。
密闭空间,无风无气流,可他夹在指间的香烟怎么都对不准火苗。
仿若有什么在恶意捉弄他。
他狠狠吸了吸鼻子,粗糙的手掌抹去汇聚在嘴唇处的眼泪和鼻涕,定定地再次点烟。
咔嚓两声,打火机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楼梯间,他用尽全部力道才控制住颤颤巍巍的手。
烟丝燃起,火星瞬暗瞬亮,猛吸一口,灌入肺部,三秒后从鼻孔悉数喷出,杭大勇的视线也随之向上抬起。
烟雾散尽,他看到灰白死沉的墙壁成了幻灯片的幕布,有往事在被缓慢播放。
他第一次见到自己啼哭不已的孩子,他第一次迎接会走路的儿子,第一次听他叫爸爸,第一次带他出去旅行,第一次给他讲故事……
“呵……”
杭大勇忽地短促地笑了声,但下一秒,意味难辨的笑容被现实拓在僵硬的脸上,两道难以控制的眼泪再次流下。
一支烟尽,推开安全门,杭大勇沉下呼吸,朝ICU病房走去。
整个走廊静谧无比,他的皮鞋踩在亮面地砖上,声音响亮。
所以当他停在病房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杭臣似乎听出了他的脚步声,他朝门口的方向看来。
隔着玻璃,父子俩的视线撞在一起。
杭大勇的心猛地一震。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杭臣是这样的陌生。
他面色苍白如纸,浑身插满了七七八八的管子,周围堆了一堆医疗器械,靠着供氧吃力呼吸。
可明明,明明在昨天中午之前,一切还没有这么糟糕。
昨天上午,他们还住在普通病房,杭臣还在平静地和他说话。
他说明天是他女朋友演出的日子,他可不可以外出一天?
他说北京今年的第一场雪似乎来得有点晚。
他说,爸,我应该要告诉她吧。
他当时在给他削苹果,像小时候给他讲故事说道理时一样,回答说:“外出不了,但你应该见见她,把话都说坦诚。”
杭臣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温和地笑着,说:“奶奶也说过类似的话,说得把话说敞亮,没有误会才好。”
“是这么一个道理。”
“那,等她演出结束吧。”
结束对话,正好到了午饭时间,医院送来特供餐食,张丽娟早早等候在病房门口,看到今天的午餐有鱼汤时,小心翼翼地端到床边,扬起一个勉强的假笑,像小时候哄他吃饭一样,说:“臣臣,今天有你喜欢的鱼汤呢,妈妈帮你把刺挑掉,然后多吃一点好不好?”
杭臣说了这一个多月里说的最多的话。
他说:“我不是很有胃口,我随便吃一点吧。”
也不过是一个多月而已,他消瘦的速度让人沉默。
简单吃了几口午餐,张丽娟去清理残食,隔着走廊,他们能听到张丽娟断断续续的哭声。
他不敢直视杭臣的眼睛,别过头,盯着窗外的几颗树看,也许是还没雪景的加持,北京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萧条。
杭臣却还是那么平静,他说:“让妈别再哭了,我舍不得看她总是为我掉眼泪。”
他磕磕巴巴地应了声。
不知僵持了多久,他忽然听见杭臣急促的呼吸,他躺在病床上剧烈抖动,整张脸面如死灰,额间的汗密密麻麻渗出。
在他愣住的几秒后,杭臣忽然扶着扶手侧身呕吐,把刚刚吃的一点东西都吐了个干净,上面掺杂着血丝。
这些日子,即使浑身疼痛杭臣也很少会开口告诉他们。
可这时,他奄奄一息地趴在病床的扶手栏杆上,微弱呼吸着,说:“爸,我头好疼……”
一分钟后,病房乱成一锅粥,迷迷糊糊没有意识的杭臣已最快的速度被推进抢救室。
是脑出血。
脑出血。
脑出血……
杭大勇想不起来坐在手术室外的三个小时是怎么度过的。
他感觉他自己似想了很多,但又似什么都没有想。
张丽娟不停地走来走去,双手合十,仰头望着上天,祈求老天垂怜。
她像不会疲倦的机器人,就这样,祈祷了整整三个小时。
直到,杭臣被推出手术室。
做完开颅手术的杭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双唇没有一点血色,任凭他们怎么呼唤,他都没有丝毫反应。
张丽娟快要昏厥在杭大勇怀里,她怎么都站不住,紧紧揪着杭大勇的手臂,几近疯癫地问道:“他什么时候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
医生见多了人生的悲喜,站在一旁给了家属一些冷静时间。
待张丽娟伏在杭大勇肩头只剩哭泣时,医生轻叹一声道:“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小臣一个月前送来的时候已经很严重了,这一个月急救做过好几次了。像今天会出现脑出血的情况是因为白血病细胞侵犯了中枢神经系统,血管破裂引发的急性出血。苏醒时间不确定,有些人十来个小时就能醒,有些人需要一到两周。之后情况会好转还是恶化还需观察。但是……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杭大勇死撑着,挤出一个浅笑,“好,谢谢医生。”
医生护士相继离开抢救室,这片阴暗的走廊得不到半点阳光的照顾,只有幽幽微光支撑着他们。
这些日子,一次又一次的冲击,让张丽娟疲惫不堪。